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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

背上有三道口子,不深,却很疼,深入骨髓的疼。    疼痛会感染,从脊背到脑仁,一路牵扯着全身筋脉突突直跳,以至于她在昏迷中也不自觉地将脸皱成了核桃状。    汗水湿透了被褥,又热又凉!她捂在其中,像快要被捂烂的柿子。    姚疆已经昏迷了三日,这三日里,都督府的医官来了三拨走了三拨,走之前,不约而同地一个个都摆出听天由命的面孔来委婉地表达着他们的束手无策。    对此,小钢牙的反应是:将房门板给踹倒了三回。    此刻,站在房门边上,目送着第四拨医官一脸沉重而悲壮地离去,小钢牙觉得脚底又痒了,抬起脚又准备踹房门。    然后,    只听“嗖”的一声,一把柳叶小刀贴着他的脚尖飞过去,“笃”的一声钉在了门板上,刀柄犹自震动出嗡嗡的声响。    小钢牙吓了一跳,猛然将预备作案的那只脚收回,然后抱起来,将脚尖凑到鼻子尖前仔细查看......    还好,还好!小钢牙咽了咽口水:只是鞋尖破了一点,没有扎到脚趾头。    稍稍放了一点心,他小心翼翼地将抱在手上的那只脚放下地去,然后觑着眼往里间瞧去。    就这么着,撞到一双漆黑的眸子。    “下一次再敢踹门”?沈商冷飕飕地看着他。    “不敢了”!小钢牙一个激灵,赶紧挺腰缩臀,将自己站成一棵挺拔的松树。    缓缓将目光收回,沈商安坐于榻边,亲自拧干了盆中的巾帕,擦拭着姚疆的额头给她降温。    小钢牙磨磨蹭蹭地挪过来,探头探脑地瞅了半天,唉声叹气:“我们小傻就这么死啦?”    说着,他看看沈商,见他面无表情,于是继续叹气:“太可惜了,其实仔细想想这丫头还挺好玩的”。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小钢牙抽抽鼻子,哭丧着脸号道:“我可怜的小傻呦,可怎么办呦,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应大人才将这丫头给我们养几天啊,就养死啦”?    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扯着嗓子嚎。    如果有人此刻从门口经过的话,听到小钢牙这样悲切的嚎哭声,大概不会以为即将死去的是个一个才认识七天不到的小丫头,而是他亲爹亲妈亲姥姥!    实在被小钢牙的大嗓门嚎得受不住,饶是沈商素来从容淡定,此刻也忍不住皱眉:“再号的话,给我回去找应疏臣”!    回去跟应大人那么个不靠谱的?小钢牙吃了一吓,一声干嚎卡在嗓子里,卡出了一个曲调悠长的嗝声,他赶紧一把将拳头塞进嘴里,阻止自己发声,然后委屈巴巴地偷眼往床榻上瞧。    此刻,床榻上,像一支失了水分的干花一样陷在被褥里的姚疆脸上染着一片不正常的晕红,是高烧给她添加的几分艳丽,洗干净了的小脸上这几日来终于显出类似于夕阳残照的淡薄颜色来。    但是却越发叫人看得可怜。    情感丰富,悲天悯人最是受不得尘世悲苦的黑小子小钢牙直愣愣地将脑袋转过去,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那一副惨淡的样子。    相比较小钢牙的哭天抢地一副天塌脸,沈商显得从容淡定太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姚疆的额头用冷帕子擦拭几遍,然后转身,他将盆递给小钢牙,吩咐道:“换水”。    想了想又嘱咐道:“叫厨房先将药煨着,她现在喝不了,如果她还能再醒来的话再给她喂下”。    沈商这厢正说话间,不妨,突然觉得手背倏忽一凉。    他低头,就见自己搭在床榻边缘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覆盖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冰冷的,疤痕纵横的,形状可怖的一只小手。    那只瘦小的手轻轻地攥握了一下,本意大约是想要抓住他的手,但却无力地滑落下去,最后只勉强攥住了他食指的指尖。    紧紧地攥住,很用力!    之所以说很用力,是因为攥握的动作已经透支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手背爆起了青筋,手指关节发白,微微颤抖,像是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江面上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即便她这样用力,沈商却仍然感觉攥住自己指尖的那只手是那样虚弱,攒着苍白而不堪一击的力道,抓握不牢,只要他轻轻动一动手指就可以从她掌心抽出。    沈商的目光顺着这只手缓缓地往上移去,便撞上了那双流光璀璨的眼睛,很大,很空,很清澈!    眸色较以往略淡,蓄了泪,更显水光华韵,让人联想到类似于回光返照的宁静与祥和。    撞上这样的眼神,总能叫人心头微悸。    “我想回家”,过了好半天,她才像蚊子哼一般,哼出了这四个字    ......    她只是神志不清了,恍惚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模糊一片,她只是本能地徒劳地伸手,胡乱一抓,抓住什么便紧紧地攥在手中。    可是过了半晌,她还是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每天跟她打一架,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从没有伤过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是她认识的唯一的“陌生人”了。    所以她才艰难地说出一句“我想回家”。    她其实已经没有家了,但是此刻头脑不清晰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嘶哑着声音,很低,像猫叫一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她在说什么,她努力向这个她唯一认识的“陌生人”祈求着,“我想言珏,想阿钺,想阿绿,你能不能送我回去,我想回家了”。    字字艰难,几句话之间汗水就湿了一脑门子,说话也带了哽咽,眉头都蹙成了深川字。    阿钺教过,不要轻易求人的,但是此刻的她似乎已经忘了,只紧紧地攥住这仅仅剩下的一根稻草,艰难地撑着眼皮,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蓄满了泪,失焦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沈商垂眸,看她,像是在看七年前的自己    ——怀揣着走过尸山血海之后所剩下的惨淡和渡不过人间疾风恶雨的无助......有一把钝刀在心头缓慢地磨砺出感同身受的疼痛。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晌,他就着手中已经半干的巾帕,缓缓地给她擦了额头的汗,他将手心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低声说:“好”。    她不一定能活过明天早晨,他承诺她:好!    得他一句承诺,她终于安心,手上再无力气,一下子滑落,跌在被褥上,眼皮终于撑不住,缓缓合上,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明明白白消去了往日的戾气,添了几分柔和的静好,却叫人莫名想到“含笑而终”四个字。    被自己脑子中突然蹦出来的这金光闪闪的四个字吓了一大跳,小钢牙指着姚疆,语无伦次道:“哎?这个,小傻,这丫头,别是死了吧?快,快!掐人中,别叫这丫头死了啊!”    说着,这厮扎手扎脚真的上来就要掐人中,然后“啪”的一声,那黑乎乎的爪子被沈商一把打落。    “没死”,沈商侧目皱眉用看白痴的目光将小钢牙看一遍,然后起身,将床帐放下。    “真没死啊”,小钢牙拍拍胸脯,将床帘掀开一角,探头探脑地瞅进去,半晌,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没死啊,她没死倒是把我给吓死了”。    说着他继续歪头打量了半晌姚疆,然后嘴里哼哼道:“还是第一次见这丫头笑,别说,小傻不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是有那么几分可人疼的”。    “啧啧啧”,小钢牙摇头继续一唱三叹,“红颜薄命啊,红颜薄命!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活成这个样子呢,其实这丫头长得也不赖,要是好好养着,也该是个......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啊”了一声,其声颇大,犹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将沈商惊得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盆子给打翻了。稳定了一下心神,沈商开始蹙眉认真思考着将这个一惊一乍的护卫换回去的可能性。    “我终于知道她像谁了!”小钢牙张着一张大嘴,呆滞道,“平时见她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现在收起那副夜叉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六殿下?”    被自己这个脱口而出的结论给吓到了,小钢牙激动得一下子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一把扯住沈商的衣袖,龇牙咧嘴舌头打结道:“都督,都督,你快看,是不是?我说那眼睛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呢,简直跟六殿下一模一样。我们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沈商低头看看被小钢牙死死攥住的衣袖,叹息一声,拧着眉头,黑着脸,他艰难地将衣袖抽出,由于小钢牙攥得实在太紧了,抽出来的时候差点将他的衣袖撕成两半。    然而此刻的小钢牙完全没有将他家都督的脸色看着眼里,他一边挠头,一边撩开帐子仔细瞧着,口中啧啧称奇:“奇怪了,六殿下的母妃据说是二十多年前郎国的和亲公主,听说也只是个宗室女。都不是郎国皇帝的亲姐妹,如此绕山饶水的血缘,认真算起来,小傻跟六殿下勉强也只能算是隔着几重山的表兄妹,怎么能长得这样像呢,亲兄妹也不过如此吧”?    “嗯”,沈商一把将堵在床边的小钢牙给拉开,然后又将帷帐拉上,随口应了一声。    不知道他这一声“嗯”究竟意指什么。    ------------------------------------------    天色渐暗,姚疆居然睡得安稳,虽然醒不来,却也没那么疼,身体麻木,却也不再流汗,夜风透窗,夏虫低鸣,这是南斗城的这个夏夜,宁静而清凉。    相对比此夜的郎都却闷热——属于夏天暴雨来临前的闷热,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天沉欲雨,却总也下不来。    凌晨,一声惊雷终于炸响在天边。    寅时刚过,言珏从梦中惊醒。    他睡眠浅,却极少做梦,但是这晚却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什么都有,战争,火光,死人,囊括所有不幸和不详的一切,但是醒来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清。    只在梦的末梢,伴着那声惊雷,他却清楚地听到了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细很弱,带一点沙哑。    是她的声音。    于是便再无睡意。    他撑着身子,半靠在床榻上,心中砰砰直跳,沉闷而燥热的天气压得人呼吸困难。平复了半晌,他披一件白色夏衫,长发未束,只随意散在背后。缓步来到外间斟了一杯凉茶,一口饮尽,沁透肺腑,微微息了剧烈躁动的心跳,呼吸也才顺畅些。    当下了无睡意,言珏掌了灯,在书案前坐下。开始处理堆积在案上的奏报。    可是过了半晌,却怎么也沉不下心来,一纸折子,过了整整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能看完。    烛火暖黄,平静却慰藉不了人心,言珏缓缓将折子合上,走到外间伸手开了门。    外面,内院的仆妇已经开始洒扫庭院。    指挥这些人的是个穿豆绿夏裙的小丫鬟。    ——阿绿。    自从两年前姚疆走后,言珏将她调到他跟前侍候,现在已经是他院中的大丫鬟。    回身,阿绿见言珏的房门大开,言珏正靠在门框边上望着院中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素衣安静垂落,墨发随意倾泻,言珏向来是个严谨的,少有这样随意的时刻。    阿绿一愣,赶紧拎着裙摆小跑上来:“大人”,躬身行礼,然后问道,“时辰还早,您如何起了”?    言珏不答话,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将眼光落在虚无处。    偷眼瞧见他眼下一片淡淡的青色,阿绿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道:“要不,明日我给大人抓几副助眠的药”?    “不必,”言珏随意道一声,然后转身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忽然从院门外跨进来一个人,窄衣,长裤,皂靴,护卫打扮。    来人叫王邯,赵亭带人去了禄江南岸。现在负责言珏的贴身护卫便是此人。    王邯本来得早,准备在院中等丞相起床,却不防正好撞上已经起了的言珏。于是赶紧上前行礼,然后将手中一纸书信递给言珏,道:“刚刚接到赵亭的书信,言及昨日已经到了南岸琪州,不日便会将姚姑娘接回来”。    言珏伸手接过那一卷书信,展开,看了几眼,然后缓缓地撕碎。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想了想,他又问:“钺瑰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    “未曾”,王邯回道。    “再等两日,如果还没消息,另外派一支队伍前去岸州接应。”    ......    见言珏正吩咐王邯事务,阿绿躬身自觉告退。    走过长廊,来到院墙东边一个侧门边上,却听到偏院中传来一阵鼓噪的声音,喧喧扰扰的。    阿绿皱眉,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往偏院而去,刚跨过月亮门,便见院中间三三两两围着几个丫鬟仆人,慌慌张张的不知在做什么。    “怎么回事”?阿绿上前询问。    本来围在这里的丫鬟仆妇们正慌乱无主,此刻见阿绿到来,虽然害怕却勉强找到了主心骨。    人群中一个着桃红衣衫的小丫鬟抖着腿,走出人群,哭丧着脸道:“阿绿姐姐,你看这个,”她指着院子中的铁笼子——笼子里面关着两只豹子,一站一伏。    “好像,好像死了一个”,小丫鬟说话已经带着哭腔了,这个院子里的两只豹子向来是她负责饲养的。    不待阿绿说话,她急急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晚还好好的,今早一早起来,我来投食的时候就死了一个”。    闻言,阿绿心头一跳,排开众人,几步挤到笼子前,就着凌晨微光望过去,果然便见那只瘦一些的豹子已经趴伏在地上不动了,不是睡觉的样子——肚皮没有一鼓一鼓的。    阿绿从小丫鬟手中接过平时逗弄豹子的铁钳子往那只豹子身上敲了敲,然后又往它额头上戳了戳,半晌还是没动静。    阿绿皱眉,将铁钳子放下,看来真的死了。    定了一下心神,她摸摸那个小丫鬟的头顶,安慰道:“你先别着急,我去回禀丞相。”    说着她转身离去。    回到言珏房间的时候,见言珏已经洗漱好,正在整理衣衫,阿绿犹豫了一下,尽量保持着平常的语气,上前行礼道:“大人,有件事跟您回禀。隔壁偏院里那两只豹子......”    “豹子怎么了”?言珏已经将要上朝的官服穿好,正在整理领子。    “死了一只”。    闻言,言珏的手指一顿,停在脖颈间,像雕塑一样,半晌无动静。    “拉出去埋了吧”!好半天,他平静吩咐,然后出门    ——到了上朝的时辰了。    目送着言珏离去,阿绿回到偏院,安排人手处理笼子里那头豹子的尸首。    看着小厮用麻袋将豹子一裹,几个人合力将尸首抬出门去。    阿绿在带露的晨风中站了半晌,她恍惚地想,这可是姚疆最爱的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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