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轲蔡氏兄妹所在的房子附近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类似功能的房子挨着,里面同样有人在梳理归纳各类杂学——基本上除了有关士族的方面需要避讳,其余已知的、常规的领域都有涉及,甚至还包括心得体会和一些失败案例的归纳收拢,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固然比不上张轲他们在做的隐秘,却也比较特殊,管理人员事实上也经过简雍、张轲等人精挑细选,其中包括已经联系上的蔡茜、鲍丽的家族中几个拉得下脸来的读书人,还有颜家的人和张轲的几个亲眷参与,此外还有六名从故安过来投靠身世清白的人,合起来零零总总四十多人。
此时农庄内的动静很大,这些人自然也出来观望。自守卫处得知消息,确认不是盗匪侵扰,而是东家回来,众人便也放松下来,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再有那六名故安过来的人带动气氛,颇为传神地说着刘正等人在故安经历的事情,这边的情绪便也有些激动,与农庄其他区域的喧闹交相呼应。
张轲出发时派人过来传话,让他们稍安勿躁,若有兴趣的派几个代表出去认认脸,众人也知道这边的事情不能放下,不可能说让所有人都过去,而且说到底,也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毕竟三位东家已经结拜,在众人猜想中定然会一起守孝,守孝规矩繁杂,可能两三年都只是见个人,连话都搭不上,真正在这边主事的还得是张县令和蔡家三兄妹,于是便也推出了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带着几个感兴趣的后生晚辈前去认脸。
眼看着蔡家两兄妹嘱咐了两位护卫统领郭宵、黄恬之后上了马车,由十来位身份比较高的护卫护送着出了农庄,其中一个小圈子里,有个年近二十的年轻人左右望望,撇嘴不忿道:“爹,我看不过去了!他们凭什么啊!每次出行都是马车、护卫,搞得比张县令还要大张旗鼓!你看伯父他们,代表咱们出门也就配个车夫,更别提护卫了。咱们颜家在这里没少出力啊!几位堂弟还都死在瘟疫上了,也是这庄里人害的!凭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们享受?这次见东家,他们明显又是在立威!”
说话是颜家嫡系二房的颜承,此时这个小圈子里也就三人,算是外人的马廷与父子二人平时来往密切,早已听惯了颜承的这种抱怨,五十来岁的颜晔便也对着年纪相差无几的马廷苦笑道:“颜某教子无方,子正兄见笑了。”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颜承脸色难看:“论资历,论财力,他们三兄妹算个屁啊!就算他蔡不夺、蔡来朝有能力,当初把农庄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事情两三天就给拾掇好了,那也不过是个领月俸的!有能力就让他们打理那个屋子,凭什么?这天下有能力的多了去了!咱们才是亲眷!才是心腹!结果倒好,我进来也不过是个端茶送水打杂的,连他们家小妹都能进那屋子……区区女流之辈,取那等孟浪的名字,还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出来做事,简直是自欺欺人臭不要脸,更是在羞辱我等!”
“放肆了啊。”
颜晔斜了眼过去,“你还真比不过。不说能力,便是连讨好张县令的本事,你也不如他们。”
“爹!”
颜承神色懊恼,一脸不耐烦地走向屋内:“是是是,我比不过。我要是个女流之辈,亦或有个妹妹,我也能巴结好张县令和简宪和他们,不就是夜里走动走动嘛!早知道不过来受这鸟气了,想走还走不了,真他娘窝囊!”
那粗口和诽谤让颜晔板起脸,“如此粗鄙,小人之心,成何体……”
“颜兄不必动气。阿承年轻气盛,平日里又被你管教束缚,无处发泄,若是连这点话都不能说,他还不得疯了?”
马廷急忙拉住颜晔,见黄恬拿着一串钥匙过来,急忙与颜晔一同打招呼,目送黄恬一路打着招呼过去那最重要的屋子锁门,又吩咐护卫好好看守、注意防火,马廷淡笑一声,“不过阿承也没说错。理就是这个理。你看包括黄统领在内,年纪都颇轻,也就张县令、张管家和雄付公他们帮衬着才不至于出了乱子。蔡家兄妹那年纪,终归难以服众。”
平日里颜承说起,马廷也不过是笑着帮颜承解解围,今天还是头一次这么主动地接过话题,颜晔不免意外,皱了皱眉:“子正兄可是有话要说?还请明言。”
“嗯,一些愚见,颜兄听过便可。”
马廷想了想,笑道:“廷在此地也待了有段时间,平素大家如何说,也并非不知情。虽说那蔡家兄妹有些才能,一眼便被张县令和简宪和看中了,可来路不明,年纪又轻,大家虽然本分做事,暗地里也颇有微词。张县令培养嫡系反客为主,简宪和不想颜家、蔡家、鲍家抢了风头,还有说蔡家三兄妹想要侵吞家产的……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这个,颜兄不否认吧?”
颜晔点点头,皱眉道:“子正兄是想说,如今是个契机?”
“东家回来了啊。”
马廷颔首道:“这不就是个机会?便是守孝有规矩,可我等过去悼念元起公,在旁自己说上一番利弊总无妨吧?”
“此事不妥。”
颜晔沉思片刻,坦言道:“子正兄,你换个角度去想。若我颜家想要进那屋子,蔡、鲍两家便没这个想法?便是黄恬那些护卫,管田地的一干首领,乃至对面私学里的老师匠人,城内外的商贾缙绅……谁不想分一杯羹?此事一旦提了,就没完没了。我等便是能谋求一些便宜,可若是太过主动,反而让东家和张县令看轻我等。东家毕竟是汉室宗亲,以往这名头倒也没多少用,可如今得了刘刺史的照拂,你说能一样?他若一句话,我等反倒落了下风都有可能……嗯,便是张县令顾念那什么点拨之恩真听东家的,我等去说,也算拂了他的面子,终究是落了下乘。”
“颜兄此言差矣。”
马廷摇摇头:“你是为了平衡,可底下人的微词颇多,其实这平衡反倒岌岌可危。你再想,若每家每户都有人能进去做事,便是不进那屋子,能帮忙传传东西也好,大家知道那屋子里的秘密了,又觉得和张县令、东家搭上关系,便不会有什么亲疏之分,致使心中不忿了。何况,你们掌控那间最重要的屋子,才算与东家更进一步。如今东家的名声,其实也不太好。各家各户联合起来说要帮他做事,他心中莫非不是感动,还要恩将仇报了?若真是这气量……呵,那还不如散了算了。”
他顿了顿,见颜晔表情迟疑,淡然一笑:“看得出来,颜兄在此做事,行事稳妥顾全大局,顾念的是家中二位姐妹的亲情。再者张县令没开口,碍于官威,又不过是个帮衬的,你也不会去反应。可如今东家终归是回来了,做主的还是东家他们。有些话不好对自家姐妹和张县令说,对东家总可以反应一下吧?便是谏言一番总也是为了东家好。”
他望了眼屋内,“再说了,阿承才是你亲儿子,他如今骂蔡家兄妹,连带着简宪和和张县令都数落上,难保他日不会记恨东家,亦或惹了事端被旁人打击报复。到时,颜家是看重阿承,还是看重自家生意和东家的人脉?与阿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可唯独颜兄你啊。若真让阿承与颜家其他几房的人反目成仇,颜兄夹在中间难不成还要帮着别人一同打断阿承的腿?”
“他要敢编排颜家,我还真打断他的腿!”
颜晔没好气地瞥了眼房间,与此同时,远处田垄里有个年轻人招手喊道:“二位伯父,可曾看见蔡姑娘了?”
“连公子,蔡姑娘与他兄长出门去见东家了。”
马廷喊了一声,那年轻人便也匆匆忙忙地返身回去了。
颜晔望着对方的背影,摇摇头道:“若犬子有连君知一般心胸与才华,我便向蔡不夺求个亲事去,也好让他不再胡思乱想。”
“可颜兄终究是知难而退了……话说回来,我倒是听说,那连相连君知,实则名叫阴瑜阴子瑾,乃颍川阴氏中人……便是士族。”
“嗯?此事千真万确?”
颜晔怔了怔,“他隐姓埋名来此教书画蒙学……所图何事?”
“谁知道啊。许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或是东家气吞河山,他心中仰慕,又怕牵连家人……也是有次与他身边田护卫喝酒,田护卫醉了才说了起来,醒后矢口否认,其余的,廷也并不知晓。”
“如此说来,莫非那蔡家兄妹……”
颜晔一脸诧异,马廷睨了一眼,打趣道:“怎么?颜兄是怕了,还是想找个士族姑娘做儿媳?说起来,蔡家与鲍家可也是士族……虽说不比鲲鹏,麻雀也是鸟嘛。再者,他们两家的人,也未必齐心协力。”
“此话不假,有了好处啊,亲兄弟都未必一心。”
颜晔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子正兄有一点说错了,你我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风浪没见过?怕?怕他们口诛笔伐还是玩弄权术?我等起码多活了三十余年,手段伎俩,不说这些年轻人,便是那等士族中迂腐耆老,又岂能媲美?”
他神色不屑,随后凝望马廷,“只是未曾想,子正兄着实善藏,竟到得此时才打开心扉……”
马廷暗自搓了搓手,正要笑起来,颜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若颜某真的去谏言了,必定提上你的名字……往后我等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还是颜兄知我!若有好消息,可一定要告知愚弟,好让愚弟能得些便宜顾及家中。”
马廷立马拱了拱手神色谄媚,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朝远处一名五大三粗的护卫望了一眼。
……
马车一路颠簸,速度颇快,驾车的钱封显然情绪激动,还和身边的新人说着什么,叽叽喳喳的谈论声压着其他声音传进来,吵得车厢内也不得安宁。
蔡孰皱眉看了帘子好几眼,还侧身想去拉开帘子说上几句,终究还是忍住了,随后压了下斗篷帽掩住面容,双手揪着衣摆,身躯随着马车晃动着。
蔡予有些无聊地摆弄着手上标注着谐音字的竹简,在几次开口都没有收到回应之后,肃容道:“最近你越来越浮躁了。”
眼前揪衣摆的动作骤然僵住,蔡予一口方言说得掷地有声:“那些房间里的东西你都看了?可能还学会了对吧?是不是自认比兄长与我都强?有时候不服管教也就算了,还假借我的名义发号施令……你莫非不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