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十一,秋意渐浓,沮阳城外草木渐枯,土地泛黄。
早晨下了一场小雨,到得午时拨云见雾,风吹日晒下地面已然干了不少,再加上连续几日的大风今日没有刮起,尘土不再飞扬,气候又极其凉爽,营地里的一众士卒心情还不错,及至公孙瓒下令宰杀昨天刚到的几百头羊,特意加了一餐,士卒们便是知道这次加餐意味着什么,也都兴致浓郁地开始围着篝火享受起来。
而也在士卒们为了这一餐忙碌起来的时候,位于沮阳城东城门一百步开外的空地上,有案几、凉席、烧烤架陆陆续续被士卒摆放开来。
公孙瓒跪坐在凉席上,与杨凤、郦定说着什么,手中还拿着笔在布绢上写着一些东西。
没多久,公孙瓒在杨凤、郦定苦恼不已的劝阻中,大笑着上了马,径直冲向城门,在守城士卒有些警惕的目光中,停马大喊道:“将此信送给你家太守!”
弯弓搭箭,箭矢钉在城楼木椽上,守城的士卒忙不迭地取下来,望着公孙瓒返回凉席处,俨然是准备烧烤,咽了口唾沫后,便将缠着布绢的箭矢朝着太守府送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城门开了,有两名骑手停在城门口朝着几名身穿铁甲的大汉说着什么,随后纵马跑了出来。
“公孙伯珪,你白痴啊!尾某还以为什么大事,差点没叫人商议一番。居然是叫我带调料真他娘多事。这几家酒肆、摊子的汤汁有多受欢迎你不知道啊?害得老子的人跑了好久。”
等到马匹跑到拼接起来的凉席边上,当先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大汉笑骂着跳下马,将缰绳顺手交给迎上去的郦定,随后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皮囊扔在公孙瓒的案几上,迫不及待地跪坐下来,“娘的,被你困了两个月,天天省吃俭用,可馋死我了今日怎么如此有雅兴?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那大汉拿了一双筷子在案几上磕了一下,就在公孙瓒的碗里夹了一块肉,咀嚼几下,啧啧赞道:“好手艺。这羊养得也不错。可有好酒?”
“我这里禁酒,所以才叫你带嘛。”公孙瓒一脸笑意,打开小皮囊拿出几包调料分到几只碗里,望了眼等到两人来到凉席后才缓缓关上的城门,又望向另一名正在马背上取着几个酒坛子的中年儒生,“乐安兄,你过来吃,此事交给郦定来便好。”
那儒生倒是没有那大汉那么随便,朝迎上去的郦定拱手作揖感谢了一番,这才从马背上拣了一坛酒和一只水囊过来,放下后还朝杨凤拱了拱手,自我介绍一番,随后便也惹得那大汉一边笑骂着“腐儒行迹”,一边也朝杨凤拱手施礼。
那大汉名叫尾敦字友直,便是如今的上谷太守,那儒生则是上谷郡丞张逸张乐安。
说起来,自从公孙瓒带领一万黑山军抵达沮阳城外,尾敦便封了城池。虽说这两个月中,公孙瓒不时会派人上前骂阵、挑衅一番,但城头上一直是郡尉张瓒在接招,今日算是尾敦首次出面与公孙瓒谈话。
尾敦以往就在幽州各郡领兵,公孙瓒也担任过涿郡太守和辽东属国长史,即便是一个成了上谷太守,一个成了骑都尉,在各自扎稳脚跟的时间里,两人因为去蓟县办事也有过几次照面,算是认识。
张逸则十三岁便是北海高密县的县中小吏,昔日郑玄欣赏他的才能,还将侄女嫁给他,此后官至尚书左丞,又随刘虞前来幽州做官,在上谷担任郡丞,公孙瓒昔日也是极其佩服的,以往与张逸因为师出同源,也结交过一番,此时便也没有任何生分。
当然啦,话虽如此,这两个月的矛盾事实上也并不是没有影响到两边的关系,只是今日一方请客,另一方既然受邀来了,两边便也都知道有些心思还得先藏着,以显豁达,此后应当如何,还得在话语中不断试探交锋才能决定了。
到得众人各自跪坐到位置上,那边郦定也将酒都放在了一边,公孙瓒倒了酒抿了一口,当即皱眉道:“我还以为你这老匹夫便是嘴馋才问,结果当真给我带几坛马尿来?”
“有的喝就不错了。那帮蛮夷进城两个月,把能搜刮的酒都搜刮了。你又要围城,我不得让百姓不准造酒?就那皮囊里的酒,还是从蹋顿身边捞过来的。”
尾敦说着也喝了一口,随即皱眉望了眼城门,恼怒道:“还真不怎么样就凭此事,也得让蹋顿着急几个时辰。”
“你没跟他说?”公孙瓒挑了挑眉。
尾敦随即也眉头一挑,“你他娘要去哪里,会跟一帮手下说吗?”
“粗鄙之语。没看乐安兄在?你可注意一点,尚书左丞总领纪纲,最是重礼明法。”
公孙瓒夹了根菜到张逸的碗里,笑了笑,“刘使君待乌桓又如自家兄弟,你将他们当手下,就不怕我与乐安兄在刘使君面前参你一本?”
“嘿,你倒是放乐安去啊,尾某绝不阻拦。我还能叫他给我带几坛蓟县的好酒。最好是夷吾楼的,那里的酒香,要是再给我带几个姑娘”
尾敦口不择言地笑起来,张逸将肉细嚼慢咽完,似有所觉地望了眼在尾敦的话语中不约而同有些变色的郦定和杨凤,扭头笑道:“伯珪,我等在此两月了,城里也没什么可以作为谈资的事情,你消息多,还不知幽州如何?乌桓与黄巾打得怎么样?主公可有什么口谕亦或手谕过来?”
他顿了顿,笑道:“你若答不上来,既然提到让张某过去蓟县参他一本,张某可当真了。”
“刘使君还真有消息。”
公孙瓒笑了笑,也不看杨凤、郦定投过来的目光,朝“哦?”了一声的张逸笑道:“刘使君叫你们开城,让我带人进去宰了那帮乌呸,这什么酒,便是我粮草多,宴请还是头一遭吧?尾友直,你就这么糟蹋我等的雅兴?身为太守,连一坛好酒都拿不出来?”
关乎斩杀乌桓人的一番话才说了一半,公孙瓒便话锋一转,尾敦能够想到公孙瓒绝对是看清楚了自己的表情才将话题一带而过,甚至还反应迅速地反将了一军过来。
他望着公孙瓒将酒倒在地上,一张颇为坚毅的国字脸微微绷紧了一些,“尾某的为人你莫非不知?若非粮草不足,我会如此行事?便是我平生素来廉洁,待客之道还是懂的。”
“如此么似乎还真是如此。”公孙瓒有模有样地回忆了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是某家错怪了友直兄了。要不你多留几日?我给你从其他城池带些好酒来,我等畅饮个十天半个月?”
“那还是不必了,我不在,便是乐安回去与张公宝联手,乐安不善兵法,张公宝那人又性子耿直,怎么可能招待好你留在城中的文则、严纲?”
尾敦笑了笑,见公孙瓒笑容敛起,脸上的笑意更盛,“再说了,文则严纲二人手下还有不止五千的人马啊。你方才这番话以往也不是没说过,尾某可一直记着呢。知道他们住在城中这段时日,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他二人带人与乌桓发生点什么,唯恐沮阳有失,全家性命不保。如今出来了,你说我一家老小都在城中,能安心吃好喝好吗?”
他说着话锋一转,脸色狐疑道:“不过挺奇怪啊,你公孙伯珪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什么时候走起这阴险狡诈的路子了?一万人在渔阳?若尾某所料不差,包括那行踪不明的三千人在内,都已经在黄巾军配合下暗度陈仓了吧?这就很奇怪了,你如此桀骜不驯之人,还能被人降服了?”
见尾敦的目光望过来,张逸也笑了笑,“友直公所言不虚。如今乌桓、鲜卑近三十余万环伺幽州边境,你不过区区两万精兵,便是黄巾军与黑山军人数颇多,可强弱区分,张某还是知晓的。”
他拱了拱手,一脸坦然:“恕张某冒昧,明知我家主公亲善乌桓、鲜卑,几年时间,如今我幽州上下尚有雄兵十五万,其中精兵五万,还有无数甲胄弓弩,伯珪就不怕搬石砸脚?还是说你身后之人已然有了万全之策?可明说此人是谁吗?哦,呵呵,别说就是卢公了,卢公与我也不是没有走动过,他如今啊,可不是极有野心之人。”
尾敦说完,杨凤与郦定已经变了脸色,及至张逸说完,两人更是齐齐望向公孙瓒,脸色难看至极。
毕竟尾敦的话语中,摆明了已经发现文则、严纲二人所率领的五千人,甚至很有可能已经控制住那五千人,而张逸的话则摆明了要与他们这一万人死磕。
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这样,当那十万乌桓大军过来时,他们似乎真会失去任何依仗的筹码,必须先打一场硬仗,才能在其他军队的策应中将计划完成。
可到时候,即便完成了计划,他们这一万人很有可能都折在这里。甚至于因为一万人的沦陷,公孙瓒被俘虏,整个计划都会中途夭折,走向极其糟糕的局面。
不过,两人并没有看到公孙瓒脸上浮起同样的表情,反而看到公孙瓒仰头大笑起来。
“你二人倒是奸诈。想要诈我?文常元正二人的书信,我前两日还收到过,他们还跟我抱怨着”
“哦,那这是何物?”
尾敦从怀中摸出一块布绢来,放到公孙瓒的案几上,“公孙伯珪,你可想好了,若当真是有人冒充,回头我可宰了。你别怪我。”
公孙瓒拿起布绢一看,上面是他亲笔书写给严纲的手谕,所写内容,是让他们听候荀彧调遣,潜伏进沮阳待命。上面还有他蓟侯的印章那几天他新刻蓟侯印,有些新鲜感,几乎任何手谕上都用的这个印章。
他望着布绢,笑容却并没有收,抬眼扫了眼尾敦和张逸,“此番宴请还真是大有收获!咱们刘使君果然并非易与之辈。既然如此,敢问二位此番有多少郡兵冒充乡勇义士汇集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