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雒阳城南一片灯火通明。
相较于城西、城东一带大多居住着普通百姓,城南一带因为靠近直通南宫南门与平城门的街道,所以多半都是士子文人、达官贵人的居所。
有居所自然也有一些雅舍酒楼之类的消遣之地。虽说雒阳城管制颇严,街道闾里各有围墙阻拦,夜里也常有宵禁,但这些规矩大多是针对普通人,在身份地位相对高等的人围集的地界,规矩自然宽松很多。
所以,此时城南依旧人迹不少。
星辉下,人影与灯晕在地上或多或少,斑斑点点地在街道巷闾缓慢行走,时而分开时而聚拢,又或是消失在灯火黑暗中。挂在府门、楼阙的灯火在街道地面上渲染出一片片或黄或红的区域,将分叉的影子拉长、缩短,也有牛车马车在街道上或急或慢地穿梭,有的停下到某处酒楼、府邸门口,也有车轮继续前行,进入另一片丝竹渺渺的区域停下,随后车上的人与楼里出来的人合流汇入楼阁亭台。
这样的景象在这一带并不算少见,只不过今夜比以往来得相对特别了一点。
原本夏夜中的城南该是有些闲适与安逸的,影子中裹挟的欢声笑语也该不少,然而今夜人影相对少了许多,几条街道的灯光也没有亮了,附近热闹的气氛也并不浓郁。
除了几个卖笑卖欢的地方依旧显得歌舞升平,大多数地方,那些影子依照不同以往的速度快速移动着
从一座楼阁的最高处俯身望下去,视线的主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场景,用有些怅然的语调叹道:“楼要塌了,住在楼里和附近的人啧,还真是”
话语柔柔诺诺,又有些慵懒,是个女子发出来的,说到最后却是没了声音,又像是刚好被吹来的高处凉风吹散了。
立在栏杆上的两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随风摇动,勾勒出女子白皙的脸庞。
那脸庞傅了粉,眼睛周围有胭脂涂抹,俨然是如今洛阳歌伎舞伎流行的泪妆,但尽管女子面容相对憔悴疲累,那妆容依旧不显柔媚,反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英气。
像是因为居家,女子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发梢随风舞动,一身丝质的衣服也随意地披在身上,宽松到衣襟微开,夜风一吹,春光若隐若现。
那女子就坐靠在栏杆旁,一手拄在弯曲的膝盖上托着下巴,丝袖下垂,皓腕白皙,手掌偶有薄茧闪露。
她眼眸映着火,透过栏杆两根梁柱的空隙鸟瞰着街道,眼神慵懒微黯。
女子的身旁,两盏油灯被突然出现的一双纤手护住了,待得灯火稳住后,那双手的主人将被风吹落的外衣披在了女子的半个肩膀上,又将女子双腿上的薄毯压了压。
倒了碗药伺候女子喝下后,一张柔美的脸靠在女子的肩头,微微蹭了蹭,用与女子同样的并州一带的方言笑道:“我们的楼不塌就好了。”
那张脸不施粉黛,却比抹了妆的女子多了几分美艳与温婉,虽说一样带着疲态,此时脸上却笑得柔和。
女子暗叹一声红颜祸水,推了下靠过来的同伴的脑袋,瞪眼道:“任红昌,你说楼的时候最好别将姑奶奶带上,姑奶奶跟你不一样,你得分开来说。还有,我警告你,我的风寒还没痊愈,你再靠过来,真传给你了我可不会去看你。”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倚楼而活的啊。莫非邹姐姐你想到其他的地方了?你是不是在意了?”
女子剜了眼过来,名叫任红昌的女子笑嘻嘻地挽着女子的手臂又靠了过去,“不瞒邹姐姐,我其实还真的很想得一得风寒,然后有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在旁伺候我,告诉我不要多吹风,再别具一格地告诉我,不要如同一般人一样一直闷在屋里,要多通风,保持室内气流。还给我讲故事你就不想吗?”
“小妮子去了次幽州,你就浪荡吧姑奶奶一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里需要男人在旁聒噪”见任红昌眯着眼笑容局促,名叫邹琪的女子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又把头靠在栏杆上,不耐烦道:“反正我跟他没可能,你要找姐妹也别找我。我便是他的手下门客,这些年替他收集情报,不畏生死地周旋在诸多权贵之间,也算还了他对我的再造之恩了。”
她斜视任红昌,“你少拿那些不三不四的想法以己度人。便是我真想男人了,大不了我找个人凑合着过日子,到时候夫唱妇随,远走高飞。若是他要我还恩情,咱们两夫妻再一起还他一辈子。”
任红昌幽幽地道:“你能如此安逸地找,还是他”
“你!”
“好好好,你是他素未谋面的徒弟,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面对着邹琪的白眼,任红昌笑了笑,挪着身子也倚在栏杆上,她背靠着栏杆,蜷起腿撑起一卷竹简,随后借光书写着什么,口中道:“雒阳城官员来往交替,却始终和能够开府的那几位大人离不开关系。袁家四世三公在如今这个时候,可以说这城南一片多半人都与袁家有渊源。他们怕,董卓莫非不怕?为何姐姐还说这袁家的楼要塌了。”
“你虽然习过武,但接触不深,平日与那些武人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哪里可能懂真正的武人。”邹琪摊开右手,目光望着手中的薄茧那是近来刻苦习武练舞磨练出来的,原本起了茧,她也是要为了保养手掌休息一阵,顺便亲自出去接待一些来往的士子文人的,没想到竟然染了风寒,让她不能在这等时候出现在人前打听一些要紧的消息。
她左手食指在薄茧上划着,目光在灯火中有些暗淡,“我这么跟你说吧,自前汉以来,这世上复仇之风便极其盛行,其中尤其以武人最是快意恩仇,有仇必报。董卓身为武人,哪里可能不在其中?”
“你再看,董卓是哪里人?虽说生于颍川,却是长于凉州。凉州人一向直来直去,连女人都颇有男儿姿态,豪爽直接,舞枪弄棒的。董卓在朝堂上那性子你也听说过,他是地地道道的凉州武人,也没什么品德修养,你说他连弘农王都敢杀,真的会碍于这些朝臣的面子,不杀袁隗?袁隗近两年可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啊,这次天赐良机,机不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