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在打麻将,你没看到呀?”陈美说。她们刚过来时看到,小叔的堂屋里有桌麻将局,打麻将的是汪大叔和几个邻居,站着看客有一大圈,都是村里人。
“我没对那边望,悄悄地赶紧先跑这边来,要是叫他们看见我,半天也到不了这边来,我必须先来和大嫂和你们打招呼,对不对?”管姑父说。
“对对,大姑爷做的全部都对。”陈吉妈、陈美和管姑父都笑。
“过年电影院不忙吗,大叔也放假了?”德鹏问。
“电影院早就关门了,现在没有人看电影,新成立什么旅游公司,他在那里管事。”管姑父说。
“哦,原来这样。”德鹏说。
“佬佬今朝怎么没打麻将?”陈美问。
“他们打的大,我不打。”汪爷爷说。身上有闲空,手里有闲钱,汪爷爷偶尔可以打几手小麻将。“你格打嘛?你要是打我就陪你打打。”
陈美说,“跟谁打我都不怕,就怕跟佬佬打。”
“是的嘛,你打麻将技术过劲,你家佬佬比你还过劲。”汪小叔说。
“我是七段,佬佬是十段,佬佬打麻将几乎不输。”陈美说。
汪爷爷笑了,“我不打,你们年青人一块玩。”
汪小叔说,“走,看打麻将去,你去指点指点,”叫陈美和其他人,抱上汪兴中,“走走走,都去玩玩。”
“我不去。”陈吉说。
“我晓得你不去,你要留下来跟你家奶奶佬佬亲热。”
“对哦。”陈美替妹妹回答。
待房里只剩下爷爷奶奶和陈吉三人,汪奶奶伸出双手托着陈吉的两个脸腮,在两边各亲了一口,久违的熟悉感中夹杂着一丝陌生,让陈吉有些腼腆也有些甜丝丝的。陈吉将旁边的小凳子端到爷爷的靠椅前,大半个身子扑在爷爷腿上,习惯地把手搭在爷爷脖子后方,捏那个脂肪包。
汪奶奶笑,“这么大了,还把你家佬佬的包当玩具啊?”
“嗯!”陈吉响亮地应道,“好玩。”
“还好玩呢,都叫人嫌弃死了。”汪奶奶故意说。
“不嫌弃。”陈吉说,“佬佬你觉得不好吗?要不佬佬你到医院里看看吧。”
“不去,又不碍事。年轻都没去医院看,老了,更不想去,丑些就丑些吧。” 汪爷爷说。
陈吉连忙纠正他,“哪里丑,不长这个才丑呢,佬佬最好看了。”
胡香橙的齐肩发烫得直溜溜的,银灰貂绒短大衣,黑色弹力踩脚裤,白色真皮旅游鞋,特别青春靓丽。她到上海先当小保姆,不久,被一个有钱的老板看上,老板很不年轻,在上海有不少产业,给她投资让她开美容美发店,还给她在青阳县城买了房子,两人结了婚。香橙生了一个男孩子,今天丈夫和孩子在县城的房子里,没带回湿湖来。
莲子姑一见到陈吉妈就上前揽住了她,“大嫂啊,我们俩个一样苦命的人又见面啦,你身体还好吧?”
“好,好,好的很。你身体也好吧?”陈吉妈说。
“我身体也还好。我们都老了啰。”莲子姑说。
“日子就是快嘛,滑地一下,小伢大了,我们不就老了。”陈吉妈说,“还好,你老来还是有福气啊,你看看,你女儿日子越来越好,你有福啊。”
“她搞的是还好。”莲子姑说,“你看她开的洗头房,顾客来,洗一次头,洗一把脸,护发水,美容液,五百、三百,价格随你要。那些进来的孬子货,你要好多,他把好多,价格讲低子,人家还不要。其实不管高价低价,都是一样的鬼东西,进价都是十块八块。”
陈美悄声跟陈吉说,“她逢人就这么讲。”
陈吉妈跟莲子姑说,“这话你不要说,人家有钱人听到了,不来找你家女儿做头发,看你搞钱搞屁子去。”
“不要紧的,那些有钱人,都是人傻钱多,你越把价格讲高高的,她越要。”莲子姑说。
“格要死哦,自从我家爸爸走掉以后,我妈妈变孬掉了,现在更是越老越糊涂,瞎讲。”胡香橙说,“哪个讲有钱人傻嘛?你不好好地把人家收拾漂亮了,诚心诚意地服务周到了,人家哪个二回还来找你?”
大姑父与小姑父一喝酒就杠上了,“五魁手啊,六六六,七个巧哇,八匹马啦,”赵意承跟着起哄,酒席一时散不了。肚子里山珍河鲜装得太多,长时间保持太撑了的状态,面对三婶和大姑烧的一桌子美味,陈美和陈吉都缺少战斗力,吃几口就放下筷子。
陈吉还是想去前面的果园、桑园、水塘那边走走,汪小叔领着陈美德鹏陈吉出门。小塘和大塘好像都变小了,他们走过大塘埂到东头山林的脚下,沿着靠近水库的小路,一直走往东南走。
满山的松树依然青翠,板栗和柿子树只剩下几片叶子,湿润舒展的宽叶和长针的松毛厚厚地铺满山坡,村里年轻人都在外地打工,回来也陆续用上了液化气或沼气,没有人来筢松毛和砍柴。灌木光了杆,茅草枯萎了叶子,地上偶尔还能捡到一些散落的油光光的毛栗子和板栗。
拐过弯走到水库上游,水库冬天里刚刚放过水起过鱼,水面落下去,露出一大片河滩,他们下到白白的河滩上。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刚入春的风,一点儿也不料峭。四周青翠的山坡和树木、对面水库大坝和水闸上的小房子,轮廓干净清晰,格外立体。东南走向狭长的水库,像一把碧簪落在山间,波光粼粼,更有几只野鸭子和灰背绿脖子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一沉一浮,时隐时现,几个人仿佛置身于一副山水画中。
德鹏大发感慨,“好山好水好地方!”
陈美说,“关键还有人好哎。”
德鹏说,“所以我特别喜欢这里呀!”
“还好赵意承没有来,这么好的空气,他一抽烟,就给污染了,我舍不得。”陈美笑说。
“大侄女儿啊,你这个话,你家老板听到要伤心了。”小叔也笑。
“还伤心呢,我大哥高兴都来不及,我大姐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嘴上说这个话,心里就是想着他呢。”德鹏说。
“啊,还有这么回事啊,那就算你说的对吧。”陈美说。
这两天他们抓紧时间,到每个叔叔家和外村的姑姑家,都去拜了年。
临离开的时候,汪奶奶拿出两条糕,要给赵意承陈美、给德鹏和陈吉。
“你们不需要给他们,留下你们自己吃。”陈吉妈阻拦汪奶奶。
“他们给我送来,我还能不还?‘高来高去’嘛。”汪奶奶说。
“你们又不是跟他们平般辈的,不需要‘高来高去’。你们是长辈,他们孝敬你们是应该的嘛。”陈吉妈往回推着那糕。
“长辈也不能光吃的不送啊,我们也指望小辈更高更好嘛,收到,听话!”汪奶奶握着陈吉妈的手,“大嫂,你别推。”
“好好好,你非要多些礼。”陈吉妈也握着汪奶奶的手,“那就‘高来高去’吧,他们高升,你们高寿。”
“好好,奶奶祝我家意承小美、德鹏小吉都步步高升噢。”汪奶奶说,“高寿不高寿,看看各人的命,奶奶佬佬不指望别的,就指望你们个个都有出息,都越来越好。还有代娣,你也开始老了,也要好好保养自己啰,能不干就不干,别那么拼了。”
“我晓得哦。”陈吉妈说,“你们也好好保重。只望你们两个人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一直能动弹能照顾自己,就是我们大家前世修来的福气。”
汪爷爷汪奶奶送到黄香橙家门口的山岗上,才停下脚步,看着陈吉妈他们离开。他们走到湾里汪三婶娘家的门口,回头张望,汪奶奶双手拢在围腰下提着火球,汪爷爷头顶棉帽子背着手,两个略微佝偻的身影还在那里。待他们过了汪三婶娘家屋后的山岗,双方都看不到了。
正月初五一早,四面八方拉水泥的车聚拢了来。陈吉妈一回家就要复工,她一个工也舍不得歇,德鹏去替她,妈不让他去,他不由分说,拿起手套就朝前走。
晚上回家吃饭,陈吉又说,“姆妈把工作辞掉吧,不干了。”她们已多次说过,等陈吉大学一毕业,陈吉妈就停止出苦力,晒砂和装卸水泥包多年,劳累过度,够了,该歇歇了。这几天,赵意承与陈美,德鹏与陈吉,又严正申明,要陈吉妈从此停工,不许再上。最终,按照陈吉妈的意见,干到今年夏天,因为她比较胖,天气热干活更受不了,那时歇下来就不再干了。说不干,也简单,只要打个招呼,不去了就行,无需办退休手续,反正也没有退休金。
陈吉妈说,“包都捡好了吗?”
陈吉说,“捡好了。”
陈吉妈说,“把卤鸡也带上。”她做了只卤鸡和许多卤蛋,让陈吉们在路上吃,
德鹏说,“卤蛋带了,卤鸡就不要了,路上吃不了那个。”
陈美说,“这点,你就赶不上赵意承了,一只卤鸡一瓶酒,一路吃着喝着上北京!”
德鹏说,“不光这一点,我哪点也赶不上我哥啊。”
陈美说,“那你就不要谦虚了,其他方面,你大哥赶不上你。”
德鹏说,“你这样说,你也不怕我哥吃醋。”
陈美说,“嘁,我说我自己的弟弟好,他吃的哪门子醋。”
赵意承在一边,咪了一口酒下去,呲开大牙光笑。
陈吉妈笑着责备,“好了吧,别光顾斗嘴开心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赶路。”
离开的这天,又是一点阴阴的雨,坐在青阳到铜陵的车上,依偎着德鹏,如同年前从贵池来青阳,陈吉还是不想说话,眼里有点发潮,心底有点难受,还有一点茫然和惶恐,“我从此就要作异乡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