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夜已深,在寂静和黑暗中,唐伯诚睁大了双眼,脑子里想着刚才给陈主任发去的邮件。过一会儿,他眼前浮现出了一张张老人的脸,那是他在养老院里认识的老人,有许多是当年的老三届,经历过上山下乡,回城后又遭遇过下岗。他们的肩膀承载过生活的重压,为社会作出过重大贡献,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的晚年不尽如人意。最使他感到心酸的,有次去一家养老院,遇见了从前在云南农场的,同一个连队的队友黄源清。
唐伯诚是68届初中毕业生,黄源清是67届初中毕业生,俩人在云南农场的同一个连队,一共相处了二年。后来农场支援当地的一个傣族村寨办学,他有幸被场部领导选中,离开连队去村寨当老师。
全国恢复高考的头一年,他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当年回上海参加高考时,黄源清开着一辆拖拉机,送他和另外几个知青离开农场,此后再没有同他见过面。万万没有想到,俩人分别了几十年,竟然在养老院里意外相逢。
俩人相见格外欣喜,然而他马上察觉到,黄源清的气色很不好,看上去像身体出了状况,于是问他什么时候进养老院的?目前身体状况如何?黄源清听见这问,神情一下变得凄惶,回答说自己患肾病,并且还有其它毛病。三年前老伴患癌症去世了,自己没有子女,因为身边没有人照顾,一年前来到了养老院。现在一天不如一天,眼看是日薄西山,只能苟延残喘了。
他听得心酸,问黄源清怎么会得肾病?黄源清的神情越发凄惶,说自己在79年离开云南农场,回上海后替人家蹬黄鱼车送货,还摆过地摊。后来街道安排他去纺织厂干临时工,上班两年多后,转为正式工人。谁知好景不长,那家纺织厂破产了,自己成为下岗工人。为了生计,后来去当出租车司机,人虽然辛苦,但是收入还不错。说起开出租车时的光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或许那是他一生中,钱赚得最多的日子。
随即他沉重地叹了声气,说道:“那时我和一个同事承包一辆车子,每天我至少有十个小时在路上,从来没有休息日。那几年里只顾多赚钱,每天跟同事交班时,腰酸得直不起来,但是仍咬牙坚持。”他摇了摇头,继续说:“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双脚浮肿,没有一点力气,这才去医院检查,知道自己得了肾炎。”
他注意到黄源清的脸色非常晦暗,连忙问:“你的肾脏毛病,现在怎么了?”黄源清叹声气说:“没治了,已经发展成尿毒症,正在等死。”他吃了一惊,说道:“尿毒症可以治疗的,只要按时去医院做血液透析。”黄源清摆手说:“我不想去做血液透析,干脆等死算了。”他忙说:“这怎么行呢?你有医疗保险的,应该去医院治疗一个阶段,至少要坚持做血液透析。”黄源清回答说:“前年我住过二次医院,每次只能住十五天,各种名堂的花费倒不少,再也不想去住院了。”
那天他的身边,还有一起去的两个同志,养老院的院长也在场,他们也一起劝说。可是任凭大家怎么劝说,黄源清只是摇头。他了解黄源清的脾气,从前在农场里的时候,他是个埋头苦干的人,但是得不到领导的赏识,因为他的脾气太古怪,经常要同领导发生争执。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向黄源清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问他在养老院里生活得怎样?对养老院的服务质量,有什么意见?
提起养老院的服务质量,黄源清立刻就生气,说道:“我是个快死的人,但是脑子还没有坏,不怕说话得罪人。”他指了指跟前的院长,说道:“你们问他,如果他的父母还在,愿意把自己的父母送到这儿来吗?”这话犀利得像一把刀子,院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唐伯诚相信他所说的,这些得罪人的大实话,于是对他说:“你说得具体点,譬如说平时的护理怎样?还有什么不足?可以让院方改进。”黄源清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指着对面床位的老人说:“刚才他在床上拉屎,满屋子的臭气,摁铃摁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护工的人影。”
他向其他老人望去,看见这间二十来平方米的屋子,一共摆着六张床位,房间里挤占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什么空隙,而且气味很难闻。六个老人有卧在床上的,也有坐在轮椅上的,此时都瞪大着眼珠,眼巴巴望着他们。
他问院长说:“这里的护工,每人看护多少个老人?”院长回答说:“一个护工负责二间屋子。”他又问:“也就是说,一个护工要护理十多个老人,这样忙得过来吗?”院长没有答话,有个老人插话说:“真因为护工忙不过来,我们更要遭罪。如果家属付小费,那要好一些,不付小费的话,那就更惨了。”
黄源清接着说:“我没有子女,没有人来付小费,所以只能受罪。”院长窘得无地自容,唐伯诚瞪他一眼,问道:“这屋子里的空气很浑浊,为什么不开窗通风呢?”院长回答说:“开窗子的话,老人容易得感冒。”他说道:“空气浑浊,对他们的健康同样不利。即便不能开窗,也应该装个排气扇,这个投入不算大吧。”院长点头说:“好吧,我会抓紧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