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偶人,一个接一个的站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很快就使得房间变得拥挤起来。青行灯点着人头,优先的报数:“一、二、三……十三、十四。” “泽田君,妾身请教一下,十四加上五,再乘以五轮,再加上‘狐女’、‘青行灯’、‘神隐’以及‘溺亡’,是多少个故事?” 泽田纲吉,一片空白。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数学题冲散了,少年手忙脚乱的计算着:十九、乘五九十五、刚刚她报了几个故事来着…… A呆了一下。九十九。她在心里报数,偷偷伸出手指在狐狸大人的背上写了起来。那通诅咒对她来说毫无影响,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狐狸大人偶然的庇护了她,她感激不尽,又怎么会对狐狸大人做什么呢? 没能辨出内容,倒被挠的发痒,小狐丸侧头望了她一眼,无奈的握住她的指尖。 他来的最迟,根本不知道之前有过几轮,也以为朝利雨月说了第一百个。少女心情放松之下还敢挠他手心,野狐对着指尖毫不客气的轻咬了下去。 “哎呀。” 猝不及防,她叫出声来。泽田纲吉被她吓了一跳,忘了刚才算到哪里了。但毋庸置疑,青行灯不会问一个绝对等于一百的题目,他呆头呆脑的答道:“是……九十九吗?” “怎么可能?!” 这一次气急败坏的人换做理子。她尖叫着扑向偶人,青行灯挥了挥手,偶人们纷纷跌在地上,化作只有手指大小的布偶,被青色火焰烧成灰烬。 “人偶有多少,是妾身自己说了算,中途多一个少一个,你不可能每次都数。不过妾身上一次就是这么骗了你,没想到你这一次还会上当。理子呀,你真可爱。” 上一次,青行灯遇见了结伴的人类与幽灵。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的心里藏着浓厚的怪谈气息。而当她发现理子试图想让朝利雨月说出第一百个时,喜爱怪谈的妖怪做了个恶作剧。 她是个好妖怪,不会随便让谁说出最后那个故事,调整人偶的数量、玩弄听众的认知是她的长项。所以理子根本没发现自己其实只是第九十九罢了。 一开始真的只是恶作剧而已。对一个幽灵来说无关紧要的玩笑。青行灯想让理子听几天怪谈长长记性,害人可以,随便带到山头推下去好了,何必要借他人之手呢,青行灯可是个不杀生的好妖怪。 怪谈之中,常有人类因自己的恶反倒成为妖怪。青行灯并非没有见过,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会导致这样的恶果。 理子相信了自己会在永夜中轮回,那么她就真的只能无数次回顾这个夜晚。她悔恨自己未能杀掉朝利雨月,于是朝利雨月在梦境中一次次的回到这里。 青行灯也一次又一次的在一百个故事到来前,结束这场百物语。 就算告诉理子真相也没用,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她是什么也听不见的。扯着她的耳朵大喊也只是微风拂过,幽灵木然的等着下一次的夜谈。 青行灯亲手缔造的妖怪,终于彻底失控。不仅仅是朝利雨月,还有其他不幸通过媒介被召唤而来的人。理子的恶意疯长,就连青行灯也受到了影响。滑向恶的边缘。 糟糕呀、真糟糕。妾身可不想被阴阳师之流除去。 那么就,除去理子吧—— 事态又一次的翻转了。 泽田纲吉理应是高兴的,朝利雨月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可是武士并没有露出轻松愉快的神情,他凝视着跌在地上的理子,仿佛在对她的绝望感同身受。 对了。理子这次没达成目标,之后还会继续的。泽田纲吉想到,直到现在他都始终无法理解幽灵的动机,那是更复杂更毫无常理的丑恶,他只是觉得—— “既然之前就没有说出那个故事,以后、以后理子你就自由啦。不用再在这个夜晚徘徊了。” 他绞尽脑汁的安慰道。理子冷笑了一声,无比尖锐而又憎恨:“这算什么?这算什么!结果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蠢货!” 武士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痛惜、怜悯、疏离。对啊,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剥除华丽的外衣,她就是一个肮脏扭曲的幽灵而已。 他为什么不能同等的怨恨着她呢?理子歇斯底里的叫道:“自由?我怎么可能自由!为什么我不能成佛?凭什么我总是在被抛弃!” “我不甘心!朝利雨月,我会缠着你,直到你亲手杀了我,或者我——” 她忽然从脚开始虚化,最后变成了一缕轻飘飘的青烟,呼啸着绝望的哀嚎,钻进了青行灯的灯笼里。 “但是,这一次,你自己就是那第一百个怪谈呀。” 青行灯温柔地说道。 啊——那个故事。关于青行灯的故事。 第九十九个后,理子的自述,竟成为了最后的怪谈了吗? A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问道:“这次,不是恶作剧吗……” “才不是,就是真的。妾身可是千辛万苦才影响她敞开心灵的。真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啊。” 信誉早就破产的妖怪强调着。 “那这一次她真的会永远停留在这个夜晚吗?”泽田纲吉问。 青行灯美丽的脸庞上漾开点点笑意,她轻点少年的脸庞,人类肌肤散发着温暖的热意,世界上如果有不灼手的火焰,那么这就是了。 “你是在同情她吗?”她暧昧的细语着。 泽田纲吉脸庞涨红,躲闪着拉开距离,他结结巴巴道:“这样的话,理子岂不是……” 太可怜了。 但他又难以说出口。 直到最后,理子都是满心怨恨着的。想要纠缠不休,直到将朝利雨月拉进地狱。只是她的行事虽称得上可憎,但是被青行灯反复戏弄…… 矛盾的心情在拉回拉扯着。他唯有求助的看向朝利雨月。说完那个故事后,他便显得沉默寡言,让人很是担心。 A也在看着朝利雨月,他是真的想要救理子的吧?只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以人之力完全不可能再去填补什么。 青行灯幽怨的叹息着。 “啊呀,真是输给你们了。妾身就这么像故事里的大反派吗?妾身说了好几次了,妾身可是好妖怪。” 她是个爱戏弄人的妖怪,但确实没有太多恶意。朝利雨月思索了片刻,忽而低声说道:“在下记得,青行灯的百物语中,说出第一百个故事会遭遇很可怕的事情。但究竟是哪种可怕,却众说纷纭。” “其中有一条是,青行灯能借此机会,打开地狱之门——” “是哟是哟。看来还是有个见多识广的人。”青行灯含笑道:“理子那种恶灵,妾身留在身边有什么用呢?让她继续污染妾身吗?妾身记性可是很好的,听过的故事无需再重复一遍。” “妾身当然是让她去往地狱,赶紧排队轮回啦。” 尘埃终于落定。 朝利雨月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万分感谢,您确实是个好妖怪。” 虽然最后理子也是一个人去走上桥,但是来世,一定会幸福的吧—— 武士身形竟也渐渐虚幻起来。 “是梦醒了呀……” 还有泽田纲吉,也变得模糊,A去碰他的肩膀,像是戳碎气泡,眨眼间,室内只剩下她、狐狸大人与青行灯。 “他们……”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是回去了吗?那么我……” 他们都是理子召唤而来,现在理子被青行灯送去投胎,那么他们也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了吧?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少女渐渐慌张起来。 自那位野狐冒出来,青行灯就不能太接近这位她很感兴趣的人类。此刻人又走了大半,她于是故意逗她:“妾身也不知道呢,总不能再去把理子带回来让她送你吧。” “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妾身会说很多很有趣的故事,来与妾身一起参加数不完的百物语——” 她忽而哑然无声。 烛火摇曳,飒飒风声之中,还有另一个声音,那是锋锐之物悄然出鞘的嗡鸣—— “您是在恐吓我吗?”青衣妖怪问道。 野狐十分坦然的颔首,他的拇指抵在腰间的太刀上,紫色绳铃微微晃动着。青行灯苦恼的搔了搔长发。 “狐狸不应该是用幻术对决才对吗?您的树叶呢?再不济您的利爪?和人一样使用利器,真是特立独行的狐狸大人呀。” 说起来这只狐狸之前也没有见过,新来的?不会和这个人类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吧? 青行灯努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倔强。 “但是,就算您这么说,妾身也没办法把她送回去呢?这里可不是现世,而是妖怪们的夹缝,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地方,您就是将她送下山,她也会再次回到这——” 半截刀身明晃晃的反着烛光,狐狸大人笔挺的身躯十分高壮,完全不似青行灯以往遇见的那些狐狸们。就连那气息,都比其他妖怪们要清净凛然许多。 啪叽。倔强摔碎了。 妖怪恨恨的甩开广袖:“真是的,妾身不管啦,要走快走啦不要在妾身的屋子里呆着……” 说让别人走,但是第一个消失的反倒是她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气狠了,身影如烟一般消散。 半晌,小狐丸收刀入鞘,看向有些忍俊不禁的少女。 “不害怕吗?” “有点。不过应该会回去的。”她诚实的说。没道理泽田君都走了她还会困在这里。 这么想离开呀……小狐丸一弯腰,轻轻松松将她扛上肩头。 好轻。越发有种她马上就会消失掉的错觉。他正有些出神,感到后背被少女轻轻锤了一下。 “狐狸大人……肩甲。” 虽然绑在手臂上,但是也险险的硌在腰际,A头朝下晃悠,只觉得十分难受。正想说放她下来自己走时,小狐丸把她往上一抛,调整了下姿势,重又牢牢地接住了她。 “原来是说,想要被公主抱吗。” 一只手穿过她腋下,一只手勾住腿窝,他了悟般的喃喃自语。 才不是公主抱啊! 全身上下只被狐狸大人的双臂支撑,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被他扔下去。A心惊胆战的想去抓住什么作为依靠,只是野狐此刻穿着无袖的衬袄,松松散散露出一部分胸膛,她根本不敢冒犯,最后揪住了自己身上那件法披缀着的绒球。 “我我我自己可以……” “山里妖怪可是很多的。而且你在发热。” 是哦,她还在发烧。她晕乎乎的想到,那么狐狸大人也是被她传染了吗?他的胸膛里传来了有些加快的心脏跳动声。 “那么,我们走吧!” 小狐丸躬身踩着窗户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