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下车,开始走山路。 山路十八弯。 一开始,鹿鸣抱着相机,不停地拍摄,最大的收货是,拍到了野生的苏铁和银杉。 后来,她几次差点掉进山谷,靳枫把她的相机“没收”了,挂在他脖子上,他牵着她的手,敦促她专心走路。 他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把她的小手钳住,不管她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刚才那只一定是雪豹,要不是你抢了我相机,我早就拍到了。”这句话,鹿鸣嘀咕了一路。 “你们布设的红外相机里,不是已经拍到很多雪豹的照片和视频?” “那可不一样,那种守株待兔的拍摄,没什么感觉。”在野外邂逅一只雪豹,这是她做梦都会笑醒的事。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溪旁,她停了下来, 靳枫侧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在笑,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眉眼和嘴角都荡漾着浅淡的笑。 她的笑,仿佛有一种香味,沁人心脾,比酒酿圆子鸡蛋羹的香还浓郁。 靳枫转移视线,跨过小溪,习惯性去拉她的手,意识到路很好走,把手收回,继续往前走。 “你刚才拍的苏铁,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裸子植物,曾经和恐龙一同称霸地球,你知道吗?” “知道啊,所以,苏铁有‘植物活化石’之称,在中国,所有的苏铁品种都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有些种类已经濒临灭绝。苏铁外形美丽,叶片坚韧,优雅高贵,民间有铁树‘辟邪’的说法,所以盗挖野生苏铁现象屡禁不止。” “不止,一场森林大火,可以烧毁无数种野生苏铁这样的名贵植物。银杉更不容易,你知道为什么取名银杉?” 鹿鸣侧头望着他,央求道,“我说对了,你把相机还给我好不好?” “……”靳枫专心走路,假装没听到。 “在1955年的时候,世界植物界一度认为,银杉已经灭绝。后来中国的植物学家,钟济新教授无意间在广西桂林发现了类似油杉的苗木,鉴定后确认是银杉,轰动了整个世界植物界。科学家给银杉取名的时候,很头疼,后来发现,银杉翠绿的线形叶背后,有两条银白色的气孔带,微风吹过,便能看到一片闪闪的银光,所以中文名就确定为银杉。” 女人越说越兴奋,两眼放光,不知不觉把手抽了出来,双臂张开,身上的披毯,像孔雀开屏,异常耀眼。 靳枫愣怔住,这是很多年前他送给她的一条披毯,她还保留着?! 他当时送给她,是给她“下战书”的。 你不是公主吗?就算你是一只骄傲的孔雀,老子照样把你追到手! 她当时拿到披毯,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了包里,因为当时她旅途已经结束,决定回北京了。 “Cathayaargyrophyllaefkuany,”她念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词,卖了个关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如果说对了,我就不要相机了。” “说错了,不给,说对了,也不给。”靳枫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这是耍无赖。” “你是无赖?” “……”鹿鸣忍不住笑了,这是他以前经常说一句话。 他在和她耍,她说他耍无赖,就等于说她自己是无赖。 旁边的男人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鹿鸣也不卖关子了,继续解释: “刚才我说的是银杉的拉丁学名,里面包含两层意思,Cathaya是属名,即银杉属,对应的中文是‘华夏’,中国的古老的简称。Argyrophy-lla是种名银杉,中文是‘银色的叶’。所以,这个拉丁学名意味着,银杉目前只分布在中国,属于世界幸存至今的唯一属种,是中国国宝级的重点保护植物。” 她说的,他其实都知道,只是不知道拉丁学名这鬼玩意儿。 苏铁,银杉,雪豹,白唇鹿……野生动植物成了两个人共同的话题,这是他们重逢两个月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几经辗转,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峡谷。 峡谷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峦,苍天大树高耸入云,这些树应该都在这里安营扎寨数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在暗色调的背景中,一树粉红的桃花,孤立在峡谷中央,与世无争地怒放,绚丽夺目。 鹿鸣裹着披毯,站在桃花树下,看着桃花,一时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桃花?”她转身,正面对着静立在身后的男人。 靳枫嘴角一抽,“你能问个新鲜一点的问题吗?” “……”她想起来了,类似的问题,她已经问过一次。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他从小几乎是一个以山为家的人,做过护林员,曾经还是户外登山高手。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看桃花?”鹿鸣朝他走近一步。 不知道是因为早晨吃了太多酒酿圆子鸡蛋羹,里面的米酒酿分量虽不多,但她还是有些亢奋,想靠近他的欲望变得有些难以抑制。 “想看就去看,不需要理由。”靳枫往后退了一小步。 鹿鸣眼帘垂下。 当时不记得是在哪本书里,她看到一张峡谷桃花的照片,觉得很美,迫切地想在现实生活中看到。 十九岁以前的她,很孤独,生活除了课本,参考书,有趣的经历乏善可陈。 除了父母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在她自己,渴望去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可又胆怯,优柔寡断,出行的计划做了无数个,往往在临行前的最后一秒全盘否定。 如果不是那年认识了他,峡谷桃花这种事,只会成为她想象中的画面,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她当时随口说了一句,“等我们有时间,去峡谷看桃花吧。” “为什么要等?想去就去。” 他的性格和她完全相反。 他从来不做计划,想到什么,马上去做,不管最后能不能做成。在他的字典里,只有他想不想做的事,没有他能不能做的事。 其实他当时应该也只是有个大概的印象,并不确切知道哪条峡谷有桃花。她想看,他就带着她去找。 爬了很多座山,走得筋疲力竭,她最后还得他背着她走。 最终,他们真的找到了这样的一条峡谷,看到了峡谷里的桃花。 鹿鸣永远都不会忘记,看到桃花的那一刻,屏住呼吸的感觉。 后来,她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当她特别想做一件事,最后做成了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 那次去峡谷看桃花的经历,几乎改变了她的性格。 心里有个什么念头,她会及时抓住,如果是她特别想做的事,她会排除万难去做,并且不等有时间。 过去的八年,她依然很孤独,但生活总体过成了她想要的样子,除了感情。 以后呢? 鹿鸣已经训练出新的思维习惯,尽量不去想以后。 “你有没有想过我?”鹿鸣心里有根弦被突然拉紧,把她的双脚拉上前走了一步。 如果她足够勇敢,这才是她分别八年后再次见到他,最想问的问题。却只有在看到桃花的时候,勇气才被激发出来。 靳枫一直眺望远方,她的问题,把他的视线拽回到她身上。 他想她吗? 不。 山是她,树是她,他生活中所见一切都是她,还需要想吗? 但他必须承认,刚和她分开的时候,确实想过。年少轻狂,总有大把的时间浪费。 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靠抄写诗歌缓解对她的思念。 这种从前她喜欢做的事情,一度被他认为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竟然成了拯救他的一根稻草。 诗里藏着她的声音,她的笑容,还有她的身体。 抄写诗歌的时候,他能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她就在他身边。他会想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在森林里度过的时日。 后来太忙了,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山火发生的时候,他不能有半点分心。 于是,他制定了想她的守则。 想她的时间,仅限于每天晚上睡觉前,抄写一首诗歌的时间。 他把心割下来,浸泡在只有她的时空里面,每一个细胞都可以疯狂地想。 想完以后,他再把心复原,去做该做的事。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守则是必须遵守的,这是一种自律。 靳枫无法用语言表达这么复杂的变化过程,只能沉默。 鹿鸣钻不到他心里去,以为他不想,有些失望,嚅嗫道: “我好像……”常常会想。 她越强迫不想,越控制不住,只能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就没力气想了。 这种话,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只能烂在心里。 “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去吧,晚上早点休息。” “……”鹿鸣摇头,想到她明天就要走了,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大限将至的恐惧。 这样的恐惧,会激发她体内一股潜藏的力量,暂时把她从盔甲一样的壳中抽离出来。 鹿鸣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心里有一股冲动,想冲上去,想抱他一下。可双脚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迈不动。 她心里难受,突然转身,跑到树底下,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喊: “喂!我要走啦!再见!”鹿鸣连喊三句,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声音在峡谷里回荡,响彻天际。 回声是空谷中灵魂的声音,她把灵魂留在了这里。 这样似乎能给她一点安慰。 “回去吧。”她声音有些嘶哑,转身,撞上他的视线。 靳枫凝视着她,没有动。 山风吹来。 桃花树的花瓣,骤雨一样急急地掉落在她身上,她身上的蓝色披毯,仿佛洒落的牛奶被风吹着晃动,更像是孔雀未张开的屏。 女人明眸黯然,片刻前,荡漾在她身上各处,眼底、脸颊、嘴角乃至黑发间的光彩,瞬间消失了。 靳枫心口抽痛,几步跨到她面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向他。 她像个水晶球跌落在他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接住,双臂像羽翼般团团把她包裹住,手中提着包掉落在地,目光掠过女人的唇,锁住她的眼睛。 她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不时划过他的胸口。发丝那么柔软,只是轻轻地划过,为何像千金重锤般砸在他心脏处,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鹿鸣也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腰。 她喜欢被他抱着,仿佛只要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就会感染他的性格。 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性格,像风一样自由,不受这个世界的羁绊,那是她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一面。 两人身体紧贴,视线缠绕成了死结。 她感觉到他胸腔内剧烈跳动的心脏,传来春雷般的巨响。 这是她迷恋的声音和节奏。 靳枫俯身靠向她,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异常灼人,鹿鸣心开始乱了。 她差点忘了,他的怀抱还有一种功能,能扰乱她的思绪,不管平时多理智,多冷静,到了他怀里,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她,闪亮得像一只奔跑的野鹿,能听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能感觉到最强劲的风掠过心尖带来的震`颤。 “恨过我吗?”他声音低沉,暗哑,清凉,像山谷里的风回旋过脸庞的感觉。 “你找过我吗?”她反问他。 “找过。” “找了多久?” “很久。” “……”鹿鸣眼泪差点滚落下来,心不受控制地颤`抖。 靳枫看着她眼底涌上来又被逼退的液体,心剧烈震颤了一下,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张口咬住她的唇。 几乎是同时,她踮起脚,仰头,把唇贴向男人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