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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杯

挂了电话,景胜把手机端端正正放回枕边。  他侧了个身,一动不动盯着陷在床褥里的黑色手机,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然后翻回去,唰一下把被子盖回头顶。  他闷在里头悄无声息地笑,像只不断颤动的大白蚕蛹。  这么自嗨了一会,景胜猛地掀开被子,深吸一口气,跳下床,趿上拖鞋就去了厨房。    开冰箱,拿出一瓶冰水,回沙发,大口大口喝。  喝够了,把水瓶架回茶几,景胜急促地呼了一下,大喝一声:“爽!”    心绪稍缓,他倚回沙发,双手拿着手机,打开一个名叫“宁市经济顶梁柱颜值扛把子”的微信群。  开始咯嗒咯嗒打字:    「老子谈恋爱了」  来自,一个在当地最英俊的人。    群里一片安静。    景胜又发了个/酷的表情。    依旧安静如鸡。    林岳看不下去了,出来挽尊。  就发了一行一看就巨让人反感的“……”,还不如别挽。    景胜继续乐颠颠发消息:你们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吗?我他妈现在好兴奋完全睡不着。    林岳:……/擦汗  周忻明好奇了一晚上:谁啊,今晚那女的?    景胜:对啊。  周忻明:哪来的?模特?个子看着挺高啊。  景胜:不告诉你。  景胜:是我的。  林岳:我他妈想退群。    周忻明:什么女人这么厉害?  周忻明:老严追着跑,把你也弄得跟情痴似的,以前把妹子也没见你在群里吆喝过。  景胜:那些女的能一样吗?  林岳:怎么不一样?  景胜:哪里一样?我看见她们一点都不高兴。  林岳:……你不高兴你去看她们干嘛?  景胜:以前眼瞎。  林岳:原来真有人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景胜不理会他的嘲讽,转而发语音,话里的喜不自禁几乎要漫出来:“当真说啊,我一看见她就好高兴,她跟我多说两句话,我也好高兴啊,一想起她就笑,我现在就这样,就这会,跟你们说话这会,我都在笑,日,不知道瞎几把笑什么东西。”    三秒后,“SCC林岳”修改群名为“别理景弱智,弱智会传染”。    景胜:……  景胜:滚。    算了,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开心去。这种感受,这群没有真爱的下半身动物不会懂。    —    第二天一早,于知乐回到蛋糕店。  今天要做好几份鸡仔饼干送到城里一间幼儿园,当做小朋友新年活动的奖励。  张思甜拌好了粉面,把它们一股脑倒回流理台上,于知乐当即掳高袖子,用手腕内侧一点一点地和压着。    张思甜在一旁搅拌着糖霜,挂心昨晚的事:“知乐,你昨天……去那了吗?”  于知乐头也没抬:“你去了吗?”  张思甜挥手笑笑,不经意在半空散下细碎白面的粉痕:“没啊,我想给你们留个二人空间呢。”  于知乐微微颔首:“我去了。”  “见到他了吗?”张思甜追问。  于知乐答:“看见了。”    张思甜不由停住手里动作,把精神集中到友人与旧爱的进展上:“然后呢。”  于知乐把面团翻了个面:“没了。”  “啊?”  “嗯。”  有些惋惜的气声和轻描淡写的回应,结束了这场令于知乐有点心理排斥的对话。    用保鲜袋一一装好揉过的面团,把它们全部丢进冰箱,于知乐回头,瞟到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用毛巾擦干净手,她把手机拿高看,是一条短信。    点开。  来自一个没有保存过的号码。    「于小姐,一起吃早餐吗?(景胜)」  称呼尊重,标点恰当,末尾处还特意用小括弧标记下自己的姓名,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发的。    又来了……  他是不是读不懂有关“拒绝”的任何涵义。    于知乐抿了抿唇,瞄了眼此刻时间,AM.09:32,真“早”。  她当即点开输入栏,敲下“不吃”两个字,回过去。    不想还没把手机丢回原处,那边又飞快地来了消息。    彩信。  一张照片,一行话。    于知乐蹙眉,点开来,照片里,是一桌比酒店自助餐看上去还丰盛的早点,有鲜艳的蔬果沙拉,有焦香的牛角面包,烤肠蛋烧、牛奶燕麦自然不在话下,还备了几小碟酱菜作陪。而景胜本尊,就坐在这一大片的早点后面,远远举着叉子冲镜头笑得异常烂漫。    至于文字内容,依旧一股子贱劲:「哦,那只能看着我吃了」    于知乐删掉这两条消息,把手机放回外套兜里。  她想,他再敢发一条过来,她就把他拉黑,哪怕他真有一亿个手机号。    见张思甜糖霜搅得差不多了,于知乐弯腰去柜子里找食用色素:“要什么色?”  张思甜思考了几秒,答道:“黄——还有棕,红,要做小鸡嘴,唔,黑的眼睛,差不多了。”  借着光,于知乐仔细挑选着她需要的颜色,一瓶一瓶把它们往台子上捡。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胆大包天地抖了一下。    于知乐咬了咬后槽牙,放开指间的色素瓶,再一次掏出手机。  果然,还是景胜发来的。    「这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帮我拍的」    手机还在她掌中震个不停,短信接连往外跳:    「别多想」  「是家里保姆」  「我还是你的」    ……  无言以对。  于知乐长呵一口气,把屏幕按黑,重新将手机扔回桌上。    “你笑什么啊?”朋友突然隔着流理台问。  于知乐极快扬眸,对上她困惑的面孔。    笑?  她刚刚笑了?    可能也注意到了于知乐眼底同样的疑惑,张思甜很肯定地磕下巴:“对啊,你刚才笑了一下啊,就看手机的时候。”  她也甜丝丝地笑了,猜测:“有什么好笑的段子吗?”  于知乐愣住,回想之前,也许,就几秒前,她大概真的不自知地弯了下嘴角。    ——因为那几条很会给自己加戏的莫名短信。    于知乐敛色,再一次回望张思甜时,她脸上已恢复到清淡的神态:“没什么。”    —    下午一点左右,在店里用了份简餐,于知乐拿上张思甜包好的所有小饼干,准备送往目的地。    张思甜跟在她旁边交代:“幼儿园地址发你微信上了。”  “嗯。”女人顺手取下挂钩上的头盔,往外走。  “骑慢点,注意安全。”每逢外送,她都要这样叮嘱两句。天天如此,台词也不带变的,但那份温馨感,还是一如往常。  “知道了。”于知乐拉开门,头顶铃铛碎碎响,伴着她一道浸入日光。    “别跟四个轮子的抢道!”张思甜还在门里喊着。  于知乐微微一笑,稍稍回头,刚要和她挥下手里的东西表示听到了,但马上,她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同时冻住的,还有她的神情。    因为她无意瞄到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就站在拐角一株散尽了叶的树边,干枯纵横的枝杈把阳光各碎了,尽数撒在他身上。  他静静地打量着于知乐,眸色深深。    严安。    于知乐垂下手臂,视若无睹,回到机车边,不费力地跨了上去。  男人快步走过来,停在她车前,眉心微蹙,并不掩饰自己的焦急:“知乐,我们谈一下吧。”  于知乐插钥匙,拇指按上启动键,机车随即发动,她握紧了左右把手:“我现在没空,让开。”  说话的时候,她笔直而坚定地看着他,没有心虚,也无所畏惧。    张思甜在屋里看到了门外的突发状况,匆匆赶出来,望望严安,又望望于知乐:“不如我送吧,反正今天没订单了。”  “不用。”于知乐推拒的态度,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她那些多余的念头一下子挡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开车过来了,”机油在轰隆,严安纹丝不动:“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  “真的不用了,”于知乐牵了下唇角:“回去吧,别影响我工作。”    “于知乐。”他喊她全名。  “严安。”她还了同样的叫法。  只是,一个很是焦灼不定,一个已然隐隐动怒。    就在此刻,外套兜里的手机绵绵不断地震了起来,于知乐翻出来,瞥了眼。    于知安。  她弟。    犹豫几秒,于知乐接了起来,那边男孩子唯唯诺诺地叫她:“……姐……”  一听就是犯了大错的态度。    “怎么了?”她问。  “对不起,姐。”于知安的语气依然轻忽忽。  “直接说,别来这套。”于知乐冷回去。    “你来福康大路。”于知安说。  “我开了齐凯的小面包车,”他吞吞吐吐:“撞了人车,人家车主现在要问责。”  “姐……你快来啊——”男孩子在哀求,听上去快哭出来了。  于知乐无言,挂了电话。    真是奇了。  太阳底下,于知乐的皮肤开始由内而外的渗出冷意。  她扫了眼严安,突地有种庞大的疲惫感,像乱拳般抡在了她身体上,胸口上,脑袋上,硬生生发疼。  了不起,他不说一声地走,骤不及防地回来,除去一贯理直气壮的态度,还不负期待地,又为她送来了一场灾祸。  她知道,和他没关系,可怎么办,她还是忍不住想夸一句,他真的很了不起。    “知乐。”严安还在叫她。  他忧心忡忡,不断注视她。因为接完这个电话之后,女人的眼眶逐渐浮上了一圈古怪的红。  之所以说它古怪,因为她的眼神,并不关乎感动、悲伤之类的任何字眼,而是仇视,无能为力,坍塌前的那一点在强拗的倔气。  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那个,他到现在仍在怀念和抱歉的小姑娘。  即使她就在眼前,从神色到面容,也长大了许多。    “让开。”她语气平静,是爆发的前奏。  张思甜关心电话的内容:“谁打来的?”  于知乐没答话,只是把饼干盒子递过去:“有点事,只能你去送了。”  “没问题的,你忙你的。”张思甜忙不迭接回自己手里。    于知乐旋动油门手柄,制造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咆哮,像一头时刻要冲出去撕咬的黑狼。  严安依旧站如磐石。    张思甜左右为难,不知劝哪边,但内心的天平还是偏向朋友。  她跟着劝男人:“严哥哥,你让她走吧,她是真有急事!来日方长,有事以后还能再商量,不是吗?”  她感觉到了,二十多年来,于知乐的情绪变化,她比谁都清楚。    严安轻轻叹气,让开了身,同时也道了句:“我陪你去。”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而去的尾气。    —    一路绝尘,于知乐抵达福康大道。  这是一条出城下乡到她们镇子的必经之路,用不算好走的石子铺出来,两边栽着并排松木和广袤田野。    她又给了于知安一个电话,很快找到出事地点。  于知乐把车刹在路边,于知安朝她小跑了过来,一脸愧疚和悔意。  他后边还跟着齐凯。  两个瘦不溜秋、差不多高的少年,一块气喘吁吁地停在于知乐面前。    “怎么了?”于知乐问。  “我要死了,”齐凯揉揉发红的鼻子:“我爸过会估计要来打我了。”  “你们谁开的车?”于知乐稳着心绪问,她记得齐凯有驾照。    齐凯答:“于知安开的。”  “……”  闻言,于知乐一把揪住于知安领子,恶狠狠瞪他:“你没驾照你开什么车!”  于知安深知是自己大过,连连求饶:“姐——对不起啊,姐,我以为在大道上开没事的,大道上车本来就少啊,我去年过年也开过,也没出事。”  他浑身颤巍,连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心堵得不行,于知乐倒吸一口气,松了手:“被撞那车呢。”  “在那,”齐凯怯怯往后指:“我车也在那。”  他生怕于知乐迁怒到自己头上,毕竟是他的小面包。而且知安姐姐又凶,还会些拳脚。    不远处,一个三岔口,停着一辆很是气派亮堂的黑车。  可能就这个转角,齐凯的三菱碰上了那辆车。  拐弯让直行,是最基本的道理。于知乐迅速在心里作出判断,摆明是他们这边负全责。    “姐,他们在打电话了,”于知安如大难临头,嗓音在发颤:“肯定要叫交警,怎么办?”  “不叫交警怎么办?”于知乐辨认出了那车的型号,那么大张脸,还有隐隐闪动的银色小翅膀标志。    无照驾驶,有保险也不给报。  欧陆的一个大灯,到底需要多少钱置换。    这些问题于知乐想都不敢想,但她必须面对,她双手插兜,对那边扬了扬下巴,呵斥:“走啊。”    该罚罚,该赔赔。  只能如此。    像有了依靠,像来了根救命稻草。两个少年一左一右,都跟上她。  车边那个,身穿西服背对着他们打电话的男人,也回了身。    于知乐微微眯起眼,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  也是此刻,那辆宾利车的后座窗户,降了下来,玻璃后,慢慢露出一张俊朗白净的面孔。    于知乐不由放缓步子。  不知道是因为认出了这个人,还是他那一脸格外惊喜灿烂的笑容,在日光下看,着实有些晃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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