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刃对文徵明点头微笑致意，取热毛巾净了双手，端坐琴桌之后。未得抚琴，双指在琴桌桌面轻扣两下，舱内顿时嗡嗡作响。原来这张琴桌桌面上下两层，内里中空，嵌藏铜丝簧，乃是一个共鸣箱。

一旁的童仆焚了一炉西海婆律国的龙脑香，不多时一缕奇绝香韵，缓缓在舱内氤氲弥散。

顾刃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

话音即落，左手轻按十三徽距琴弦一粒米处，指成“蜻蜓点水势”，一个泛音拨出，音色悠远飘逸，似浮云柳絮，若隐若现，指法圆静，略带油腔。紧跟以“粉蝶浮花”、“鸣鹤在阴”，一连串琴声缓缓流淌而出，或涩或勒，盘旋顾盼。

曲子前段清泠和缓，时隐时现，真如山野溪流娟娟不断，过不多时琴音开始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席间诸人大部分都是江南文士，颇通音律，知道这曲子描写的乃是越女西施和范蠡的故事。

琴曲温柔到了尽头，曲风突变诡异阴森，仿佛眼前充满了阴谋与复仇，再往下金戈阵阵，杀伐屠戮之音不绝于耳，听得众人鸡皮暴起，寒意上涌。

厮杀声渐退，复仇者睥睨天下，得意至极。突然一声龙吟戛然而止，这时隐约听到一缕细不可闻的琴声渐行渐远，果如一叶扁舟，隐藏在百尺怒涛之后，缓缓划去，不复现身。

全曲终了，全场寂然。过了多时，御史宁化扬率先拍手称赞：

“好一曲《浣纱春水急》！顾公子琴艺超凡脱俗，千年前吴越交锋之场面，闻奏者竟如亲历一般。顾公子请咱们品尝的第二道菜，莫不是会跟这施夷光相关吗？”

“宁大人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顾刃起身拱手赞罢，命王、佟二监撤去琴桌，紧跟着一列教坊司妙龄歌姬，头绾高髻，身着锦绣舞裙，绮罗珠翠，鱼贯而入。

这些歌姬每人怀中一捧食盒，分置各桌之上。那食盒皆用不去皮的嫩柳条编成，颇有乡间野趣。歌姬们从里面包裹着的锦缎中提出来一盏孔雀绿莲瓣纹盖豆，纤纤玉指捏起状做仙桃形的盖钮，对着席面客人齐齐地深施万福，双手捋着肩上垂下的银丝帛带，结队翩翩而退。

顾刃拱手说道：“应天巡抚衙门这一道掌中取栗，挟辽东崇山万仞之精华，威猛势不可挡。说不得，晚生只得命人用些江南水乡的土产，胡乱煮一碗汤，炒一碟饭，勉强应对一下。”

众人好奇，纷纷向桌面观瞧，高足盖豆内果然盛着的乃是一道汤菜，汤色清澈有如湖水，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浮在其中。荷花旁又飘着一艘小船，船上五颜六色的，看起来装的应该是南直隶有名的扬州炒饭。这道菜粗看之下，除了色彩造型清丽雅致之外，尚看不出有什么门道。

顾刃继续说道：“这道菜乃是晚生在诸暨学琴时，依据这曲《浣纱春水急》之曲意联想而成，理所当然菜名套用了曲名。主料选的就是我们江南土产，所谓长江三鲜之河豚、鲥鱼和江刀鲚。”

众人听到这里，不免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席间半数宾客籍贯该属江南一带，但长江三鲜都尝过的却没几人，皆因此三物太过珍贵稀缺，偶得一味便不寻常，那河豚若处理不当更有性命之虞。

这时，市舶司小太监王进宝手捧一乌木方盘，上铺锦缎，走进席间。众宾客有内行之人，伸手入怀摸出几枚铜钱放到木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