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如释重负，也没顾上掂量银两足不足份，就急着告辞，要跑路了。
云溪村是没有他们的容身所了，早在山上避村里风头时，他俩就合计好了，该怎么怎么跑，路线规划的详细而清晰。
多半张氏兄弟来到云溪前，没少干缺德事，以至于在哪儿也呆不长久，落脚的地方也时常不像个板正样。
“无量天尊。”张氏兄弟走后，老道士一脸郑重之色，面朝客人离开的方向，拱手诵了一声，而后，他觉得小腹一暖，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个方位飞来，化入老人体内。
“三百六十行，行行蕴仙气，从中走一遭，胜似修百年。”感到修为略有增长，老人大为高兴。
“好了，预感中的机缘也得到了，只需再解决一件事就皆大欢喜了。”
老人目光如炬，盯着一株大榆树，开口道：“树后的朋友，既然看了这么精彩的一场戏，不妨补个票再走，你说呢？”
数人合抱都围不过来的老树后面，沙沙沙，响起一阵折返的脚步声。
踏着枯枝败叶，从树后走出一个容貌漂亮如女孩子的白发少年。
“老爷爷，我不是有意偷听的，而且，身上也没钱……”
来人正是小五！
他有些委屈地说道。
“能从雪域玄松棺中脱身，身手不简单呀小友。”
老道人瞥了一眼贴满符纸的白棺，对现在的情况深感意外。
那是货真价实的镇邪符纸，虽然使用它们的人是两个小蟊贼，但能搞到这种东西，说明他们还是有些门道的。
“这可不是一个刚复苏不久的‘人偶’能摆脱的东西。”老道士撕下两张尚有效力的符纸，主动上前，见白发少年还对他有所警惕，便保持了些距离，停在离大榆树十几步远的地方。
事实上，如果不是小五躲在树后看完这场忽悠大戏后，临走时的动静惊动了老人，他还察觉不到棺内的情况。
老人晃了晃手中的黄符，道：“这一张符纸，就能镇住一头尸变怪物的孽力，使其动弹不得。这棺材上少说也有二十枚左右的镇邪符纸，如此大量的镇力，封印远古大凶都绰绰有余。老夫有点好奇，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镇力？孽力？唔……”小五歪头，露出一脸纯真之色，竟意外有点可爱，就像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呃！”老道人表面古井无波，实则背地里老脸一红，当他发觉自己不对劲后，立刻感到羞愤无比，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咳咳，这是我道家特有的术语，你可以简单理解为镇压鬼怪的特殊灵力，和鬼怪所散发出的，与末法杂质同源的污染之力。修士接触孽力多了，会变的渐渐失去与天地交感，获取灵气的能力。
简而言之，就是废了。这也是诸多‘前朝’修炼者宁可老死在秘境中，也不愿踏足现世的原因。”
老道怕他听了还是不明白，于是并指如剑，在小五眼前划过一抹金芒，瞬间，少年眼中的世界似乎变了，像是加了一层雾蒙蒙的滤镜，原本空旷的天地间，一下子热闹起来，游走着各种缤纷绚烂的色彩。
“这是灵空间，只要走上修行者的道路，早晚有一天会接触到它。”
“口说无凭，我演示给你看。”
说着，老人短暂巡视四周，选定地点后，下手很快，从土里揪出一只质感透明的肥短尾巴。
一只独眼龙的灵魂团子，就这么跟萝卜似的被拔了出来。
刚一出土，这东西就翻着白眼嗷嗷叫，若非尾巴给人揪着，被控制住，恐怕就要飞出去乱咬了。
“丑萌丑萌的。”小五嘟嘴，没看懂老道人这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是被杀土匪的灵，心有不甘，仍在人世徘徊。可惜逗留的时间太久，身上滋长的孽力已经把神智吞噬殆尽了。
看见它体内积淀的，跟灰烬一样的杂质了没，那就是孽力。”
“然后，这是镇力！”只见老道人一手持符，一手抓着灵，两者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发生反应，团子灵身上发生了一堆小五看不懂的现象，然后这般那般……在一阵“圣歌”声中，一只“天使团子”沐浴圣光，在少年的目瞪口呆中升天了。
“咕噜。”小五紧张地咽口水，不明觉厉！
同时，他也有点后怕。
哪怕不是人精，此时的他也有股强烈预感，总觉得……那人在变相威胁自己。
“那么，现在懂了？”老道士说完，两眼眯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正在慢慢后退的白发少年。
“哈哈，别紧张，我不是好人……”老道发觉嘴瓢了，忙清了下嗓子，随后不慌不忙地改口道：“坏人。”
小五顿感压力山大，心想，就是装模做样，也得先支棱起来，要是他这点心思露了馅，惹得对方不悦，那可就不妙了：“哦哦，老爷爷好会教人，这么说的话小五就懂了。”
说不定他的下场会像那只独眼龙一样，被老道人无情镇杀！
他可没忘记刚见面时，对方说的那番话，自己由尸体复生，也是被算进“孽力”范围里的。
而且，他的身上似乎还藏着谜团。
爬出棺材时，这具身体孱弱不堪，像是刚出生的羊羔，站起来都很难。他藏在一个柴火垛里，适应了整整一天，才逐渐掌握它。
这些天，他一直呆在摸金人的村子里打探消息，当时正值大丧期间，村里人员很杂，他就混在那些人里面，没有暴露。
只是一圈下来，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到目前为止，他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他想要解开身上的谜团，所以才会一直跟踪两个盗墓贼，希望找到突破口。
至少，在老人叫住他之前，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
“好了，赠品也领了。现在该补票了。”
老道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小五，瑟瑟发抖……
老人首先把白棺拖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对内部认真审视起来：“这口棺，你有印象吗？”
小五摇摇头。
“记忆呢。”
“朦朦胧胧。”
老人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对仙无明这个人了解多少？”
“谁？”小五眨眨眼，表示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老道深吸一口气，接着问他：“你对‘仙’这个姓氏了解多少？”
“修仙者都能取吧，化名啥的。”
此时，小五偷偷看了眼老道人的表情，那像是押错了宝，一副大失所望的神色。
棺材里的东西，似乎没能让他满意。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制造者是谁，你还有印象吗？”
“制造者？”
“是啊，这么漂亮的‘人偶’……”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个白发少年：“却不好好珍惜，把他丢在荒野中，真是暴殄天物。”
“你是用禁术制作出来的‘人偶’，拥有自我，这很难得。这种技术非凡尘所有，已经跨入神的领域了。据老夫所知，能造出你的人，古往今来全算上，也绝不超过一掌之数。”
少年闻言，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似乎觉得自己是死而复生的人，其实不是。从尸体通灵这一点来看，你们的情况的确很像，但老夫的这只左眼绝不会说谎，你和生者不同，是一具无限接近人类的仿生傀儡。”老人对少年说道。
“不愿相信吗？是不是觉得一个初次见面的糟老头子，在编故事忽悠你。”老道人见他不吭声，露出一脸无奈之色。
“好吧，那就给你看点证据。”
说着，老道人的左眼变了。
那是一瞬间的，很怪诞的体验。小五凝视着那只眼睛，好像在看一台坏了的黑白电视，眼前是诡异的电流声和画面的扭曲感。
老人眸子开阖间，一只全黑的眼球突兀出现在他的左眼眶中，里面的瞳仁蓝的妖异，散发荧光，犹如开在死者国度的蓝色彼岸花，呈现于少年面前。
“链视”
“视觉共享”
“道术赋予——天眼通”
“……”
杂七杂八的咒语念了一堆，终于，有一个对小五有了效果，一枚金色竖眼的图案在空中一闪而没，老道人眼中的景象同步到了小五眼中，这种体验简直绝了，像是在照镜子，他第一次自己看到了自己。
也是他第一次看清如今的样貌。
纯白的少年，空灵，秀气，比同龄的少女都上镜。
他不禁摸了摸这张脸，都有些看出神了。
“这……是我吗？”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少年身上涌出的大量灰霾吧。这些瘆人物质，紧紧依附在他的身体周围，像是能夺走生气般，令脚边的草木无精打采。
老人看向方才揪出灵魂团子之地，那名土匪的殒身地，那里弥漫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有点像带有颗粒感的黑雾。
然后，他又让少年看向他，一身阳气如火炉般炽盛，正是如日中天的状态。
“死雾、灰霾、阳气，代表了世间万物的三种状态，分别对应阴，阳和阴阳交界的那条线。
老夫这只左眼有些特殊，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得到的‘魔眼’，能看穿地上生灵的生死状态。
从黄泉归来之人，虽然在那条线上，在老夫眼中却是阴盛阳衰之态，三色俱全，但在死雾中孕育了一点生机。
人偶，则是绝对的死物，因为它无论怎样鲜活，本质仍是物品，从未得到过生命，所以灰霾占据了它的全部……”
说到这时，老道顿了一下，故意不言，观察白发少年的表现。
见其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的模样，老人笑了：“我知道，你想举一些例子反驳老夫。道家有点化之法，亦有和尸体打交道、行走于阴阳边界的流派，但这和亡者归来，以及生命创造，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何谓点化？天地之间，万物有灵，生命的诞生皆有其道理存在，顺应天意，给予本该降生的意志一点小小的帮助，助之提前出世。
甚至有人打过一个奇怪的比喻，说点化是对天地灵物的助产行为。
虽然这么说有些生草，但也确实很形象。
而创生，则是从零创造生命，完全违背自然界的规律，被认为是一种亵渎。这是连神明都不敢深入涉足的禁域，因为这种生命的降生是违背天意的，即便侥幸创造出来，上天也不会容忍其存在，早晚会毁于雷火之下。
“如此大量的灰霾，自得到这只眼开始，老夫只见过两次。”话到兴头上，老人故技重施，又一次适时住口。他在心中狡黠一笑，因为故作玄虚抛出的这枚饵，成功引起了少年的兴趣。
“没错，小友是第二个。正因曾有幸接触过那位传奇，老夫才敢笃定，小友是一尊活人偶……”
这时，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能……”
老道：“能？”
“能不能告诉我……老爷爷你见过的第一人是谁！？是您先前提到的那位仙无明吗！”
“嗯，有点可惜。”老人微微一笑，突然转身就走，“可惜接下来的回答属于商业机密，不是我们商会的内部人员，是没有权限查阅的。”
“等等……”小五追上来想要挽留。
这副身体虽然看着柔弱，但适应之后其实相当猛，一个箭步窜过来，让老道人都有点没想到，而等老人反应过来时，他身上那件材质不俗的道袍的半只袖子，都快被少年给扯烂了。
要知道，这可是不惧水火刀兵的坚韧布料所缝的护身宝衣，防护力堪比上等灵器，修士想打穿它的防御都很吃力，没有法力的凡人怎么可能毁损的了。
但事实摆在面前，老道也觉得很无语，难道他买到假货了？
“……”两人四目相对，少年挠挠头，觉得很不好意思。
“……罢了，”尴尬气氛只维持了一瞬，老道士虽然脸有点黑，倒也没有因为这个事而发火，他拍拍少年的肩膀，问他：“小友，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
“对，加入我们。反正你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不是吗？”
小五点点头，没有否认。
老人接着劝诱道：“待在这种穷乡僻壤是没法收集情报的，这片天地有多广袤，小友就不想知道吗？还有关于小友自身的事，说不定一路旅行，在某个地方就碰到了。”
“我想知道那个人的事！”小五很坚定地说道，因为他有预感，那个人一定和自己有关，而且关系甚大。
说不定是……师父。
“但……我对老爷爷你也知之甚少。”
“哈哈”老道人闻言一怔，而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大笑着猛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小子！你的担忧有道理，你我之间的关系，确实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不一口答应下来是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随后，他拉着小五就地坐下，也没什么架子，就像是在田间地头闲聊的祖孙俩：“三天后商队会启程，我会吩咐下去，等你到最后一刻，在这期间，你怎么考虑都成。想好了就来，不愿走也没关系，老夫不会强迫你作出抉择。”
“商队回去的路很长，你想什么时候上来都没问题，想在哪一站下都可以，老夫绝不阻拦。”
……
黄昏，肿着脸忙了一天的副领队，中年人泰和在一辆货车旁找到了正在走神的仙人爷，向他汇报货物的收购进度。
“……大神仙穴，玉器二十来件，其中浸血的古玉六件，可能得劳烦您净化一下……仙人爷？您有在听吗？”
老道一阵出神，在那轻喃道：“……更适合旧法的苗子呢。”
中年人泰和见状，斗胆凑到其耳边，嗷唠一声：“爷？”
“啊，听着了听着了，血玉是吧，过会儿送来吧。”仙人爷听的一激灵，慌忙应道。
“还有一件事，得跟您禀报一声。”泰和抬头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便俯身压低声音说道：“小姐她#*￥%……”
下一刹，老人倏地一下蹦起来，满脸惊骇的大叫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