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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逞威榆林巷

却说那东京汴梁,锦簇花团,瓦肆纵横,人口百万,乃是一等繁华之地。此间有一条好汉,名为曹正,生得相貌凶恶,能杀猪宰羊,善剔骨刮脂,他常与猎户往来,谈皆猎狩之事、烽火之行,众猎户皆他唤作“操刀鬼”。

这一日,曹正引着几只细犬出城,至城外二十里牛马市买了数只甘州羊羔,用辘车载了,复还归家。行至一密林处,几只细犬伏地大吠,曹正疑有强人,忙止住辘车,抽出棒杆枪,却不见人来,但闻茂林之中簇簇响动,曹正喝了一声“去”,几只细犬疾奔入林,立时叽啾不止,只见一兽夺路而出,细犬紧追其后,曹正见此赶上前去,见是一只肥硕乌毛猄,正与细犬缠斗在一处。曹正忙丢了棒杆枪,扯下直裰,扑将过去,将直裰蒙乌毛猄首,顺手系了几个结,那乌毛猄不能视物,胡乱冲撞,撞在一株松上,回转绕开,又撞一松上,趔趔趄趄几步翻倒在地,细犬左右撕扯,那乌毛猄惊恐之下抖作一团。曹正见了大笑,暗道今日真乃好运也,平日里倒也见得人将猄贩来,俱是黄毛,似这般乌黑如碳、肥硕如鹿的乌毛猄到不曾见过,待捉了去,一半自家受用,一半换些钱来,岂不是好个利市。

曹正载了乌毛猄,径自转回汴梁城,刚入城不远,便被一人喝住,曹正举目看去,乃是一官人,身后随着几个从人。那官人绕辘车一匝,便问:“此兽可是鹿否?”曹正笑道:“乃是猄。”那官人又问:“色乌如铁,甚是稀罕,自何处所获?”曹正道:“官人何有此问?”有一从人喝道:“我家官人乃是右武大夫,你可实在回话。”曹正听言不乐,防他用意不善,便道:“乃小人自与牛市买来。”那官人言道:“买它作甚?”曹正道:“自家享用。”那官人拈须笑道:“偌大一只,如何享得?市上牛羊诸多,何不买来受用。今皇家灵嘻园中未有此乌毛猄,作价让与我罢了。”曹正回道:“原不是为了驯养,既官人有意,与我二十两银子便好。”官人道:“山獐林鹿,多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如何却索高价?”曹正道:“此物甚是稀罕,烹之必味美,且乃活物,非是死畜,毛皮无杂色如铁,恁多好处,此价实非高。”那官人面现不悦,半晌道:“既是好处诸多,我便与你二十两罢了。只是不曾带得这许多,先与你五两,明日你到东水门西胡家寻我,再与你完结。”曹正道:“小人不识得官人,不知壶家盆家,明日若寻不到官人,如何是好?”胡官人怒道:“我乃右武大夫,一向在京走动,如何不识?且看我袍服在身,须知官体为要,岂能诓骗与你?况他人若购此乌毛猄,未肯于你二十两。”曹正思忖,自家不曾通晓笔墨,立不得凭据,这官人袍服在身,看他手阔,谅无虚假,与他罢了,便唱了个喏道:“小人贱姓曹,官人既如此说,明日午前小人到东水门,求官人赐银完结。”胡官人笑道:“甚妥。”说罢便与了曹正五两银子,又喝家人抬过乌毛猄,一干人径自去了。

曹正揣了银子,好不欢喜,推了辘车,自回家中。第二日起来吃罢汤饼,往东水门寻那胡官人,不料寻遍东水门西之街陌,不曾打听得到,心下焦躁,又走遍南北,只有一户姓胡,却不是什么官人,乃是个戗金匠人,曹正大失所望,暗想定为人诓骗了,虽是恼怒,却也无奈,只得怏怏回转家中。待到门前,见二猎户负着一只草羊迎门站着,此二人名为郭大郎、郭二郎,是往日相熟的,今番打着一只草羊,便与曹正送来。二人随曹正入得门户,卸下草羊,坐定说话,却见曹正面有不快之色,便究根源,曹正把骗去乌毛猄之事说与二人。那郭二郎素来多智,听罢便道:“既说要与灵嘻园,又肯出得二十两银子,想来饲养几日,待毛色光润,定会送往灵嘻园求索高价,我等何不于灵嘻园外暗守他来到?若真教守得他来,再与他理论,胜于去那东水门寻他。”曹正道:“那灵嘻园乃是禁苑,闹将起来,不甚便利。”郭二郎笑道:“哥哥意不在乌毛猄,管它作甚,只暗随了那厮,待离了灵嘻园,讨要银子便好。”曹正闻言甚喜,道:“贤昆仲若是便利,宿在我处,明日一同前往。”郭大郎、郭二郎道:“往日多得哥哥恩惠,一向不曾答报,今日既凑着,自是愿去。”曹正听言不觉开怀,便拉了二人寻酒肆饮酒饱食,对饮之间又细细详谋,饮得尽兴方回。

早间起来,郭大郎、郭二郎便随了曹正前去灵嘻园门外暗守,不料守了三日不见人来,三人皆无奈,曹正恐误了郭大郎、郭二郎营生,约为七日期限。第五日三人正自去往灵嘻园,路过榆林巷,望见前有一人,骑着一匹黄马,十数个从人推了一笼车在后随着,笼中拴着那乌毛猄,似往灵嘻园去。曹正见此怒发,绕道疾走,转至一高处望去,那骑马者正是胡官人,却不曾穿袍服,曹正待要跳将下去,郭大郎、郭二郎扯住道:“那厮充作行右武大夫,行不法之事尚敢招摇,想是熟通官府,久惯机诈,且又是献与灵嘻园,他从人今番甚多,哥哥万不可莽撞,必谋得周全。”曹正道:“怕他人多何来,我生来便是直撞人,定要与他理论一番。”郭大郎扯住苦劝,郭二郎道:“哥哥且耐一耐,我自有手段。”言罢摸出一铁弹弓,拉得十分满,一弹打去,正中乌毛猄一目,那乌毛猄吃痛,立时惊炸起来,左冲右撞那囚笼,一时众人皆慌了手脚,便有二人去拿棍去戳,乌毛猄愈发惊恐,撞得车身不稳。胡官人急勒马来看,却见乌毛猄失了一目,血流不止,犹自乱冲乱撞,胡官人道是乌毛猄见街市而惊,发作起来,撞瞎其目,连唤可惜可惜,不知如何处置。郭大郎见此道:“既已伤,便献不得灵嘻园,枉费了他五两银子。曹正大喜而智起:“我此番有了计较,且看能否讨来十五两银子,拿来酬谢二位哥哥。”

那乌毛猄冲撞多时,失了力气,翻滚在侧,抖作一团,胡官人急命人拖出笼来看,似是不济事了,胡官人愈发情急,呼喝去唤酒肆、皮坊人来,好立时作价发落,便有四五人领命去了。

曹正与郭大郎耳语几句,郭大郎便做闲逛,走至乌毛猄近前,佯做不解,问那胡官人,那胡官人见郭大郎是个山野之人,应了几句,便有些不耐,见郭大郎啰唣不休,且便无好言语:“你这厮休再啰唣,我今番有一腔鸟气,你是会的便远远去了。”郭大郎道:“左不过腌臜畜生,有甚稀罕?你却这般无礼?”胡官人疑是骂他,大怒道:“你也说腌臜畜生?你这般憋陋之物,恐不如畜生价高,叫人笑耻!”郭大郎原是要赚他,便大叫道:“莫要小觑我,乌毛畜生有甚稀奇,又眼看不济事,能值几何?”胡官人冷笑道:“今番索价一百两,少一文则不易。”郭大郎闻言大笑:“果真是一百两不易?”忽听有人道:“既是价值百两,胡官人快快还我钱来。”但见曹正与郭二郎走将出来。胡官人见是他,心下慌了。曹正对市上众人道:“这官人自称姓胡,说是右武大夫,将这乌毛猄自我处买去,只与我五两银子,尚欠了九十五两。我几番寻他不着,却原来在此当街叫卖。”旁观众人有识得胡官人的,笑道:“今日姓胡,明日姓张,后日姓王,说甚右武大夫,实实是草集市泼皮,掘金貊焦三。”这焦三久行欺诈,惯做无赖,见别人识破,又见曹正只带着郭二郎,自持人多,索性做个无遮拦,戳点二人道:“九十五两银钱没有,九十五根棍棒送你可好?”曹正怒道:“小哉,莫只顾大言,却要看你如何送棍棒与我?”焦三对左右喝道:“将这黑杀才与我狠打,九十五棒下去,怕他不死么?”七八个扮作从人的泼皮闻听,各执棍棒涌将上来。曹正喝道:“**猢狲,岂知枪棍?”并不避让,直迎过来,劈手便夺了一根棍子,左戳右点,登时便打倒二人,郭大郎、郭二郎自不闲看,拾了短棒,开了笼车,去打那乌毛猄,众泼皮见状发喊打来,曹正使出厮杀棍法,只见他进退有法,势猛力大,几下便将四五个泼皮打翻,不是折了手腿便是打破了头,倒地呼号不止,须知曹正枪棍曾得林冲传授,几个泼皮如何抵得过他,余下两个泼皮看他煞是厉害,唬得丢下棍棒,不敢上前。曹正用棍指着焦三笑道:“俺曹正乃是直撞人,今日定饶你不得。你这厮还在等甚?”焦三不由心惊,暗忖这“操刀鬼”久有名号,那日如何不详问?又见众人围观,不好退却,仗着平日也练过几路棍棒,也自寻了一棍,打将过来。曹正见他迎面打来,举棍相接,待荡开焦三那棍,便崩了一下自家棍首,这棍疾弹打去,正中焦三左颊,焦三大叫一声,曹正一棍尾又狠捣在焦三心口,焦三站立不稳,登时仰倒,曹正提着棍走至焦三近前,看他仰在哪里呻吟,又补了一棍,正打在口唇上,焦三疼极,满口血流,涕泪皆下,口中唔唔发声如同鬼哭。

曹正指着焦三道:“砖儿瓦儿,尽须落地。快将银子与我,否则再打!”焦三已是死去活来,闻曹正这般说来,吓破了胆,忙不迭乱摆手,余下两个泼皮壮了胆子,去摸他身上,却只有十多两。曹正丢了棍,一把夺去银子,对焦三道:“原也不要你许多银子,若早将欠银还我,便生不出许多事。我家中尚有二宝,名曰夹金弓、锻铁枪,平日只做猎狩,不曾饮过人血。草集市泼皮众多,若有好胆者,尽来寻曹正理论。”

曹正说罢,引了郭大郎、郭二郎大步去了。

作者: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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