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登州城内有一人,名为马通,为人刻薄,惯于盘剥,他有一叔父在京为著作郎,后拜在殿直学士门下,马通便依仗其叔父,做下许多不法之事,积了万贯家财。
这一日马通途径文济桥,见到一貌美女子,便生出邪念,差人前去打听,却原来是文济坊内周家香铺周四郎女儿,这周家不是上户,马通便叫了一个婆子去说亲,不料这周四郎虽是为商,却方正良善,他知马通恶名,再三不肯结亲。这马通见周四郎推三阻四,恼怒起来,便定了一毒计,自此绝口不提结亲,却时常差人去周家买些香药。周四郎原是疑惑,后见马通自若,便也不防备他。
这一日马通差人往周家香铺,定了甚多沉檀木脑,只说作浴佛香水,又定了些黄熟、丁香、降真、良姜等香药,定了交割之日。过得月余,周四郎将各色香药齐备了,马通却遣人夜入周家香铺,将上色沉檀木脑盗了去,又放起一把火来,将黄熟、丁香、降真、良姜等贱价香药烧了,这火又烧了周家香铺两间房子。马通见事谐,第二日便去见周四郎,要周四郎赔他五百两银子。周四哪里有五百两银子赔他,且又烧了香铺,眼下更是没了生计,只是哭求马通,马通放出手段来,声言要去府衙告周四郎,将周四郎捉了去打,周四郎恐打了板子不得投胎,便要自缢,却被周家女儿唤邻人救了下来。马通也恐周四郎死了,三年不得结亲,又差人来说若是无力赔付,只是结亲便罢。周四郎方至此方省,无奈只得应了,马通大喜,备办起来,父女二人在家中只是日夜悲哭。
这一日周四郎又在悲哭,邻人李大听了不忍,便来与周四郎道:“马通几番求与你结亲,你既拒他,他如何会订你家的香药?这把火必有跷蹊。”周四郎道:“烧得干净,又无凭证,便有跷蹊,又耐他何?”李大道:“如今却作何处?”周四郎道:“几世清白,今却无计,只好将小女送去,嫁旗随旗,嫁寇随寇罢了。”李大道:“何不去求人相助?”周四郎道:“马通势大跋扈,却是求谁?”李大道:“这登州有一好汉,唤作小尉迟孙新,他兄长如今为登州兵马提辖,人皆言是石头,唤他作并尉迟,甚是了得,马通亦惧他兄弟几分,你可去求他设法救你家女儿。”周四郎道:“我也知那孙新,如今在东门开著赌坊,专诱良家子弟,众泼皮将他奉为首领,我怎好去求这等人?”李大道:“须知恶人自有恶人磨。”周四郎默默不语。李大叹道:“你若不去求他,可去求另一个。”周四郎道:“何人耶?”李大道:“便是孙新之妻顾大嫂。这顾大嫂虽是雌儿,却性如同虎豹,那些泼皮无赖皆怕她,唤她作“母大蟲”。周四郎道:“如此说来也是恶人,怎好求她?”李大道:“这个却是不然,她虽是霹雳性,却有菩萨心,一向急公好义,扶孤救贫。如今她不入赌坊,只在城外开了一爿酒店为生。”周四郎叹道:“既如此,说不得,只好去求她。”
当下李大引了周四郎寻那顾大嫂,二人出城门过了十里牌,看见几棵松下,有七八间屋舍,当中一门上题著“兴平酒肆”三个字,一旁插著酒旆,再看树下摆著几张桌凳,坐著几个好汉,中有一个胖大妇人横在座头上。李大道:“那便是顾大嫂,你可仔细了。”说罢二人迤逦而前,周四郎不及细看,纳头便拜,李大也唱了个肥喏。那顾大嫂道:“你二人是何人?为何拜奴家?”周四郎道:“小人特来求大嫂做主。”顾大嫂道:“你好没道理,你来拜我,我却不认得你。你竟为了何事?”周四郎便自报了姓名,又将马通火烧香铺、欲要强娶之事一一说了。顾大嫂道:“原也是听说有家香铺走水,却有这般内情。恁地说这马通忒的奸恶。只是奴作此酒店营生,如何能解你之难?”周四郎听了说不出言语,只是放声哭。李大道:“人皆说大嫂慈悲义勇,且救他一救,便是大功德。”顾大嫂叹道:“人皆说,人皆说。”叹罢又道:“奴家为女流,无能无识,受不得男儿拜我。”周四郎还在那里哭,众人扯他起来,他便又拜下去。顾大嫂只是不理。李大道:“周家女儿愿终身不嫁,只在家侍奉老父罢了。只可怜他妇女为此事屡屡寻死。”顾大嫂道:“男女婚嫁乃是人伦,如何能不嫁?只是设计强娶,殊为可恼。”李大道:“原是如此,这登州谁不知大嫂之名?有劳大嫂动问,与那马通说之,五百两容周四郎慢慢凑来,定不赖他。”顾大嫂道:“既肯用钱消灾,倒也罢了。且不要寻死,待奴家问一问他。”说罢从头上拔出一根金簪,交于一个瘦长汉道:“去唤那王瞎儿来。”周四郎听她如此说,知她应了,十分感激,便抬头去看,只见这大嫂细眉凤眼,朱唇玉齿,敛眉时凝冰挂雪,启唇处朗月霁云,端的是喜怒不测。再看她身形,却生得硕大白胖,头上戴几支异样簪钗,臂上套着连环金钏,胸前裹著黛绿抹胸,隐隐露出刺花来。周四郎看罢,心中吃了惊:“这大嫂果然是生得非凡,不似寻常妇人。”
瘦长汉接了金簪,唱了个喏去了。顾大嫂道:“你二人且到店中少坐。”不肖一个时辰,只见瘦长汉引了一人来,那人远远见了顾大嫂,急走几步,倒身下拜。这顾大嫂却不理会,兀自摇了扇儿纳凉。那人见了不敢造次,笑道:“前日遇了孙二哥,阔叙一番,却久未拜会大嫂,大嫂一向可好?”瘦长汉喝道:“你这等腌臜贼,休提俺家孙二哥。”那人吃了一惊,连连道是。顾大嫂开言道:“王瞎儿,近来营生如何?”王瞎儿笑道:“一向只作些小营生,皆是大嫂看顾。”顾大嫂冷笑道:“你那一干人等,原是鼠窃之辈,如今便会烧人香铺,这是你平地生出本事来,我何曾看顾你来?”王瞎儿连声道:“此事终瞒不得大嫂,小人原是不肯做,怎奈那马通去年暗使公人捉了小人伙内五孩儿、七孩儿去,小人为了救他二人,不得已受马通胁制,前几日马通来寻小人,小人只好遣了二孩儿、五孩儿去窃香放火。”顾大嫂道:“你这泼驴教不好徒儿,原也赖不得马通。你既不是主事之人,今日且饶你这一遭。”王瞎儿听了纳头下去。顾大嫂又道:“那马通若是再招你行事,你必来报与我知,我自有发落。若不来报,须知我那手刀必一向不肯宽宥人,常要将人剚腹挖心。这登州原也是无甚人不服。”王瞎儿吃惊不小,口中道:“小人遵大嫂之令,只望大嫂救拔。”顾大嫂道了声去,便不理会他。王瞎儿纳头拜了几拜,起身去了。顾大嫂唤出周四郎与李大道:“奴今日便遣人去与马通说,只是那五百两须偿他些,只做半数,你可愿否?”周四郎道:“家中原有些,不曾消耗,只是不足五百两之数,若是半数,勉力可得,小人愿磬尽与他,只求解此之难。”顾大嫂道:“既如此,你且将女儿送于奴店中居住些时日,防他又生出枝节。只是奴这里皆是好汉,不曾有婆子,你只自引一两个来。”周四郎连声称是,又拜了拜大嫂,与李大欢欢喜喜去了。顾大嫂见他去了,一面著人拾掇出两间房来,一面选了个白面汉去劝马通将此事作罢。
那马通正在家中闲坐,闻说是孙立之妻顾大嫂遣人来,不敢轻慢,亲自出来相见,不料听了顾大嫂要他作罢之语,却恼将起来,口中道:“你家孙大郎只是这登州提辖官,我家叔父却任京中要职,却怎敢以势压我?”说罢肃客。那白面汉子是一个铁打铜浇之人,见马通如此执拗,便焦躁起来,骂道:“你这厮不过一个滥污匹夫,却要和我家嫂嫂怄气,说些个粪蛆之言,须知惹火上身不是耍处。”说罢头也不回去了。马通见那白面汉子自顾去了,大怒起来,便要去和顾大嫂理论。他囊糠骑不得马,便牵来一只驴儿骑了,引了七八个家人来城外寻顾大嫂,行至登州城门外,远远见了兴平肆,马通也不下驴,骑驴径直走到顾大嫂面前开口道:“兀那妇人,可是甚顾大嫂?”那六七个好汉见他无礼,一起发作,扯出哨棒、杆仗来。只见顾大嫂扬了扬手,那六七个好汉便止住,顾大嫂对马通道:“你这厮做下龌龊事,想来也是惯行惯为。”马通见这些好汉十分莽撞,有些惧怕,却壮了胆叫道:“却干你甚事?”顾大嫂道:“你可知我?”马通道:“我只识得孙二郎,与他甚是相熟,却不知你这妇人。”顾大嫂道:“既与我家二郎相熟,怎又来辱骂我?”马通气急道:“原是你遣人去我那里搅闹,我岂能不来寻你说话。”顾大嫂道:“我且不与你论口。周四郎之女与我称为姊妹,你却为何要强娶了去?”马通道:“原是他家应过,何要你来管?”顾大嫂冷笑道:“可是有王瞎儿为媒,沉檀龙麝为聘?”马通见她这般说,紫涨了面皮,口中却兀自强硬:“劝你这妇人,莫要消遣我,恐你当不得。”顾大嫂听了,面如冰霜,一字字说道:“你敢是吞了???心?”道罢自起身去泡茶,一边搅茶,一边对那六七个好汉道:“且玩耍玩耍。”那六七个好汉齐喝一声,将马通扯下驴来,七拳八脚打去,马通家人见了,发一声喊,也来打斗。这六七个好汉是登州有名泼皮,又得孙新指点过拳脚,当下各放出手段来,马通家人如何是这六七个好汉对手,皆被打翻。马桶见了,犹自喝骂,那个瘦长汉便扯出一柄解腕刀来,马通一个家人见了,不顾命来拦他,却被瘦长汉一刀戳在肚腹上,那家人大叫一声,翻身便倒。马通见那瘦长汉浑如无事,执刀俯身看那家人打滚,知这伙人狠辣,不由吓破了心胆,不敢再骂,挣扎起来,众家人扶了他便要上驴,那瘦长汉道:“撮鸟,这家人要来护你,你倒尚要骑驴,他却如此命贱不成?”马通不敢应口,众家人便抬了那受伤家人上了驴,伏在驴身上,一道烟去了,只听那六七个好汉在那里老贼虫、老鸟货哄骂。沿路众人见马通狼犺,只是偷笑,马通一言不发,走回家中,命人去请郎中来疗那家人,独坐在房中纳闷,又吃了几杯酒,心魂方定,因王瞎儿之事已渗漏,便隐去放火强娶之事,只说无端受辱,便连夜休书一封,遣人送与叔父。
作者: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