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赌输了,便叫了声晦气,走出赌坊来,孙同在后唤他,李逵只是走,孙同无计,眼看著李逵去了。
李逵一壁厢走,一壁厢思忖,如今却去哪里弄些得银子,忽地想到有个“净琉璃”,这“净琉璃”名为昌桂,因他不生毛发,人唤他作“净琉璃”。李逵心忖:这昌桂平日做些无本营生,何不去扰他一扰,唬他些财帛。想到此,李逵便径投昌桂家来。
李逵到了昌桂家门首,见大门紧闭,径去拍门,叫道:“净琉璃,快与铁牛开门,与你个大大利市。”却听门内有人应道:“门外何人聒噪?”李逵不去理他,只把那门拍得山响。不一时,门启处,走出一个妇人来。李逵见是个妇人,便道:“大嫂,昌桂兄弟可在家么?”那妇人闻听垂下泪来道:“前日有个甚‘老马骝’来讨要欠债,他二人争执起来,‘老马骝’将他好打,如今在家卧床养著。大哥你却是谁?”李逵听了,也不答,径跑进屋中,见昌桂在床上呻吟,便道:“兄弟,兀谁打了你去?”昌桂见是李逵,不敢瞒他,便道:“便是长兴街‘白面太岁’王元,他遣个甚‘老马骝’来索要欠债。”李逵听了道:“你今番可拿出些使费么?俺铁牛去与你荡平此事便是。”昌桂叫起屈来:“俺欠这王元十两,前后还了他二十四两,他犹不肯罢手,只来逼索,已被他弄个磬尽,如今只有半吊钱在。”李逵道:“如此说也罢。你只与俺些酒肉吃,俺自去寻那王元,必要出脱了你去。”昌桂听了大喜,忙唤那妇人去打了两角酒,买了一些羊肉,一只鸭子,打火做熟了与李逵吃。
李逵吃了酒饭,踅见屋角有一把柴斧,便去取来插在腰中,昌桂见了吃了一惊:“李二哥,你只去与他讲些情面,却不要弄出事来。”李逵道:“闻这王元甚是霸蛮,铁牛生来只打硬汉,早要去会他,却不懂得甚是情面。”昌桂听了叫道:“李二哥,他那里豢养诸多破落子弟,也有个甚朱教师,你只一个,如何能敌得过?”李逵笑道:“铁牛爷爷劈面拿住这厮,只是好打,若是他那里依仗人多来与俺厮斗,只管排头砍去,杀他几个撮鸟快一快心。”李逵说罢,也不理会昌桂,大步去了,昌桂在那里不住叫苦。
李逵出了昌桂家,一阵风走到长兴街口,问明了王元家,见大开著门,便径自闯入去。王元正与几个破落子弟耍著马吊,未曾张见李逵入来,吃李逵抓了最大两个银锭子,揣在怀里便走,王元见他衣袄破旧,须发油污,赤著双足,便喝道:“腌臜厮,你是何人?如何闯入我家抢银子?”李逵道:“俺替昌桂来出头,好歹也要取回银子。”王元怒道:“你这腌臜厮,端的是不想活么?”李逵道:“骇唬谁来?休说你这假太岁,便是真太岁,也要吃铁牛爷爷一板斧。”王元听惊道:“大汉,你便是李逵么?”李逵立在那里,踅过头来,瞪起一双怪眼道:“你是个什么鸟,也敢呼铁牛爷爷名讳。”王元看那李逵,见他口含四根獠牙,赤目偏射出碧光,额上一道黄眉贯通,满面万千虬髯横出,生得半人半兽,有如天蓬下降,不禁吐出舌来。
一个花臂膊子弟与王元道:“哥哥,这李凶徒向来蹙贫,只是他有仇必报,若是发作起来,横行来,直撞去,不论千百人,制他不住,人唤作黑旋风。休要与他争执,不要惹出事来。”王元听了笑道:“李二哥,你只管将银去,闲时便来吃酒。”李逵道:“你这厮倒有些晓事,只不要再去寻昌桂。”忽听一人道:“你这黑厮直恁的无礼,岂不知双刀朱教师么?”李逵闻声看去,见一个长大汉子,引著几个徒弟走将来,李逵道:“王元这厮赠银与俺,干你鸟事?”朱教师冷笑道:“朱通在此,你如何打夺了银子去?”李逵叫道:“俺羊也吃,犬也吃,猪来也照常烧了吃。”朱通紫涨了面皮,从腰中拔出刀来,只是一晃,分成两柄,左右手各握一柄道:“黑厮,须知瓦儿泥烧,锤儿铜浇,我今日便要见个分明。”李逵咬牙道:“直娘贼,来受死。”道罢炸雷般大喝一声,挥柴斧杀来,朱通被他喝得心中一惊,周身肉跳,忙挺刀去搠,却见李逵并不闪避,朱通自有些手软了,那刀只在李逵臂上割出一道血口,李逵看也未看,当头一斧劈来,朱通见李逵煞是凶恶,连忙后退。李逵只是乱劈乱砍,横行直撞,翻去滚来,只见桌断椅折,连那房柱上也吃李逵劈了几道斧痕,众人皆惧怕起来,四下乱躲。王元见朱通幞头被李逵削去,靴子也落了一只,手中只剩一柄刀在那里勉力支持,忙大叫道:“众兄弟齐来。”几个胆大的破落子弟便去取了杆棒如雨般来打李逵,谁知如击砖石,竟伤他不得。王元大叫:“且扫他。”那几个破落子弟将杆棒来扫李逵,李逵吃了一跌,怒喝一声,性发起来,捉了一个破落子弟,只一拳便打得昏死过去,众人大吃一惊,又见李逵搬起廊下一个大石盆,举过头顶,向众人打来,众人忙躲在一旁,那石盆“咚”一声将墙打塌半扇,王元见李逵不顾命,肝胆俱丧,大叫道:“李二哥休要再打,我等伏了。”李逵哪里管他,如醉如痴,取了一条门闩杠只是乱打,如同旋风砲丸出膛,在院中旋来荡去,满院铺地青砖俱被他踏碎了。
众人抱著头乱走,王元、朱通躲入进室内,隔窗大叫。李逵不见了人,这才省转,大喝道:“你两个鸟人,休要躲在妇人房中,快出来厮并。”王元、朱通连连告饶。李逵大笑,见屋角有一坛酒,丢了门闩杠道:“爷爷此时口渴。”踅身去取了酒,用手指钻破荷叶泥封,对著口吃那酒,又用酒淋了双臂道:“王元,你这厮若再要去聒噪昌桂,俺便来碎割了你。”王元道:“李二哥,我今服了,再不敢捋虎须。”李逵大笑三声,踅身走去。王元、朱通去看时,见地上仆翻了四人,所幸都不曾伤在要害,忽见李逵又踅转来,王元、朱通不知何故,面面相觑。李逵道:“姓朱那厮,你那双刀直恁的好,俺铁牛为斗你,失了柴斧。十五日内你造一双八十斤栲栳大斧,须要夹钢,要你亲送于铁牛爷爷,若是不来送,俺铁牛便来寻你说话。”说罢唱了一个无礼喏,怪叫了一声:“叨扰。”径自要走。王元忙跑出拦住李逵,李逵正要发作,王元连连唱喏,李逵笑道:“你这鸟人,直要谢俺么?”王元道:“李二哥恁的了得,我等伏了,见李二哥口渴,欲置酒与李二哥结交,不知李二哥可容否?”李逵道:“若是肯好酒好肉供养铁牛爷爷,自不忌讳你是个泼皮。”王元听了大喜,隔窗向朱通丢个眼色,朱通也出来拜了,二人便邀李逵去吃酒。
王元、朱通有意寻了一处齐整大店,选拣了些上色盘馔,李逵却不喜吃拨霞贡、召白藕,只是吃腥,将排炽羊、脂蒸腰、炙鸭子、糟鹿肉吃个磬尽,又吃了四角酒,王元、朱通见了吃惊不小,知李逵爱听些好汉行径,便去撩拨他道:“李二哥恁般雄悍,又恁般义气,却不知这城中谁如李二哥般,是一等一的好汉。”李逵道:“铁牛常听人说,山东、河北好汉颇多,俺这城里却没甚好汉。”王元道:“山东河北兀谁是好汉?愿听哥哥裁判。”李逵道:“头一个便是山东宋公明,他是郓城坐头,交游甚广,孝义无双,远近宾服。二一个是沧州柴官人,他本是周世宗后人,仗义疏财、广纳英雄,江湖上甚是有名。三一个便是北京铁枪卢进义,他是河北三绝其一,枪棒无双,人唤作玉麒麟。”王元道:“不知宋公明、柴官人、卢进义这般了得,可能降服‘麻头彪’么?”李逵道:“俺不曾听说甚‘麻头彪’,这厮有何本领?”朱通道:“城外常有个卢七出没,人唤他作‘麻头彪’听闻他本领高强,官司府衙也奈他不得。”李逵跳起来道:“俺铁牛便去会这厮,看他如何了得。”朱通道:“李二哥休慌,这麻头彪有些法术,通晓星禽遁甲,每日推演不辍,以此藏匿,如今日值毕月乌,他便藏于乌巢之下;值尾火虎,则居于虎跳台,故此无人能见。”李逵道:“他这般藏匿,却是为何?”王元道:“这卢七并无其他营生,只是夜来出没,会诸般窃物之法,我这里他便来往过两遭。我这锵豢养诸多破落户子弟,竟捉不得他。”李逵怒道:“只是个藏头泼贼,怎地和宋公明、柴官人、卢员外并提?”王元道:“他在我房中壁上留书,道是‘鼠兔空大言,月高人自闲。眼中无好汉,江湖任我眠。’实是可恼。”李逵拍案怒道:“恁般小觑天下好汉。”这一拍,那桌案上碗盏皆被李逵震碎了。朱通道:“我听人说,卢七这厮藏匿之时,若是遇了本尊星宿,必败露,只是他还有一个本领,便是手中一条短枪,未尝败绩,端的厉害。”说罢,朱通从怀中取出一张访单来与李逵看。李逵道:“铁牛见了文书便头风发作,你休把来。他那里不过是个鼠窃之徒,直恁欺人。待俺吃了这碗酒,便去寻他。”王元听了大喜道:“小弟便分咐几个人,与李二哥同去。”李逵道:“谁耐烦等你,你两个去弄三条器械,引俺铁牛去便是。”王元听了,便去会了钞,与朱通簇拥著李逵走到一家铁匠店,店中待诏选了三条朴刀将来,李逵却道:“朴刀不坚牢,不济得甚事。与俺条好短刀。”那待诏踅身入去,提了一条厚背手刀入来道:“这刀是武备库原样翻出来的,只是沉重了些。”李逵便接了过来,舞了一舞道:“虽不及斧棒可意,倒也使得。”
作者: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