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玄吉肃着一张脸从旭王府里出来,福子麻利的拿出马凳轻放在地上“干爹,您慢着点儿。” 他未哼一声,抬腿上车,飕撤下马车帘子。福子瞧着他心情不得劲儿,隔着布帘子撑撑舌,架着马车缓缓离开。 荀玄吉从衣侧摸出一块青灰色的素帕,先是轻轻擦着眉,鼻,嘴,后来使了劲,整张脸搓的泛红,眼里满是戾气,捏着手帕的指关节发白。 他想起了以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堪,能有今天,除了在宫里活的机谨,办差得意 ,旭王黛彦的扶持起了很大关系。黛彦为何扶持他而不是别人?这都是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黛彦爱江山,也爱美人。此美人非彼美人,他可是真有断袖之癖,喜欢柔弱漂亮的男子。那年黛彦入宫,正好遇见做为皇帝后宫一名不见经传贵人掌宫太监的荀玄吉,他当时正捧着贵人给皇太后的寿礼赶往畅春园,经过黛彦时,他低眉顺眼的行礼。他的容颜很柔和,身上的气味清冽干净,不似其他宦官那样身上总有一股莫名的体味。正是从这开始,他渐渐从一个小掌宫,内都司到今天的殿使大人。 外表光鲜了,身体和心灵却在苦熬……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也不乏险中求富贵之人。 他努力平复内心的唾弃感,风在呜咽,把灯笼里微弱的火光吹得奄奄一息…… 宫里的温情就如杯中的茶沫,拨开底下是深深的冷酷,麻木了每一个人的心。 荀玄吉没有回戎控司,而是径直去了玉宸楼,玉宸楼是宫中的至高点,原本是先帝最爱的读书休憩之所,帷幄皆用黄绸布置,明窗净几古朴拙雅。 扯开帷幄,推开厚重的雕窗,在零星光亮引导下辨别方向,这里他很熟悉,还算个孩子时就经常来,多年下来他一直隐藏在心里不容为外人道的秘密。爬上高高的塔顶,小心翼翼叩开窗扇,猫着背往八宝院里张望,等上许久……外面的掌事公公不耐烦的催促,做打扫的小子,爬上去老半天,扫除可做好了。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一直待在塔顶等着期盼。 粉雕玉琢的小人,顶着满头的璎珞在院子里打转,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后起,她便像模像样的习武了,扎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他咯咯的在阁子笑,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时刻,直到她进了屋,他的眼神才逐渐暗淡下来。 多美的人啊,他真想见着她,不是躲躲藏藏的偷看,而是堂堂正正立在她跟前,对着她笑,她也对着他笑。 荀玄吉眼里满是时光的翩跹,他柔情似水的目光追逐这八宝院的任何一个细微,他渴望那个可爱的人能够从阁子里出来,望玉宸楼一眼。 福宝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呆呆立在门口,两只眼睛盯着脚尖。时间如哒哒的马蹄,内心也开始不由自主的焦灼起来,公主不会晕倒了吧,这都快日上三竿了怎么还未起身,可转念又想,或许是昨晚在太子那吃了酒还未醒,等等,再等等…… 英嬷嬷踱步走了过来,瞧见福子手里端着早已冷掉的铜盆“怎么着,公主还未起身?” 福宝似见了救星一般脑袋直捣“嬷嬷,公主在房里一直没动静,奴婢不敢进去,只能在外头等着。” 英嬷嬷感觉不妙,眉头皱成了八字,她俯着门扇,轻轻唤道“公主,你可醒了?让福宝进来伺候更衣可好?” 里面没有声音,她又加大嗓门唤了一次,里头还是没人应声。 英嬷嬷心里大叫不妙,立即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门口的两人都有些呆,“嬷嬷这可怎么办?要禀明圣上吗” 英嬷嬷剜了福宝一眼,恶狠狠敲她脑壳 “用你脑袋瓜子想想,该不该禀明圣上。嗯?” “作为公主的人,做事谋事都要替主子想,如果以后再让我听到这样的主张,或嫌自己腿长嘴快让外面的人知晓的,仔细你的皮!” 福宝咬着嘴唇,哭丧着脸直叫不敢。英嬷嬷绷着一张恶人脸,内心却叫苦不迭,估计是又出宫了,这位小主子满脑袋的与众不同,三五天来一回,叫这快六十的嬷嬷吃不消。 马夫细心的给马苑里几匹良驹喂草,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转过脑袋来吓了一跳“长公主!”他惊恐的跪下,附着身子,脸朝地。 “起来吧,我的马儿在哪里”黛珂闲庭兴致的踱步走到他跟前。 马夫麻利站起身,抖抖裤腿和袖子,猫着腰道“公主,在那个马厩里,奴才领您去。” “我的马儿,喂的怎样”她只是闲着无聊,多问了几句。 马夫便口若悬河的讲了起来“公主放心,奴才平日和几个兄弟都尽心伺候着马爷儿,夜里也给盖了薄毯子,太阳好时,奴才几个都给马爷儿洗了澡,每晚吃了食儿都在马苑里遛弯……” “恩恩,多谢你了。” “哎,公主您这话奴才哪担当的起,主子的马,奴才尽心竭力伺候皆是本分。奴才们的心愿就是伺候好这些马爷儿,公主骑在马爷儿上也能稳健舒坦。” 黛珂内心诽谤,这口若悬河的本事留在马苑里真是亏的慌,去后宫当差或许更适合。 心爱的马儿立在马厩里冲着她鼻孔直喷气。 “怎么着,这是怪我没来瞧你,生气了” 清凌凌一鞭子下去,身下温顺的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撤开四蹄在跑马场上驰骋。 一侧突然出现个人,黛珂嘘的勒住马。黛珂见过,这是在荀玄吉身边,唤作叫福子的。 他佝偻着背,恭敬行礼 “公主” 黛珂无甚表情,收着马鞭“福公公怎知我在马苑,找我又是何事?” 福子谄笑“笔臣大人正在八宝苑等殿下,小人听大人吩咐来马苑请殿下,至于公主为何在马苑,小人不知。” 黛珂不太高兴,荀玄吉上次就跑到她房间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本就让她心里瘆的慌,今儿还上门来了,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居高临下,指着福子问“笔臣大人有说何时找我?” “小人不知,大人只叫小人来寻公主,请公主回去。” 她内心气的发狂却又无计可施,摔下鞭子,跳下马儿,大步往外走。后面的福公公小心翼翼的捏着脚,紧赶慢赶的跟着。 八宝苑里来了修罗,平日里昂着头叽叽喳喳的大喜鹊英嬷嬷,仿佛害了瘟,怂着脑袋,恭敬的肃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茶盏凉了换,换了凉。婢女们没了见薛邵时的欢呼雀跃,反倒是争抢着在门外伺候。 荀玄吉内心有些发笑,自己是吃人的怪物不成,吓得他们一个个丢了魂儿。 “笔臣大人!”黛珂端着脸去走到八角桌旁,端着荀玄吉冷掉的茶盏咕噜噜喝见底。 “您找我何事来着?”她放下早已喝到干涸的青瓷杯,扯掉婢女的绣帕咔嘴。 荀玄吉微不可察的皱眉,上前躬身柔语“长公主” “大人火急火燎的派福公公来马苑寻我,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坐在圈椅上,两条腿来回晃荡。 荀玄吉扯着帕子掩着笑“公主的气势,小人第一次瞧见。” 她故作惊讶,两手放在圈椅上磕磕的敲“哦!怎么个气势?” 他的睫缓慢的眨了眨,轻声道“世间女子都不曾有的气势。” “难道我不像个女人,说吧!大人找我何事?”黛珂皱着眉头,语气冷的像冰。 他唇角裂出一丝笑容,白玉似的手指招了招“听闻公主喜爱马,小人最近得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马鞍子,小人向来在宫里,鲜少出门。给殿下送来,正好给您的马配个装备。” 黛珂内心不悦,前几日苏察就嚷着送她一副精巧的马鞍子,她勉为其难的收下,丢在阁子一角。今儿这人倒是也跟着往前凑,又送她马鞍子。感情他俩杠上了。 内侍捧来木盒,他瞟了一眼,微乎其微的点头,匣子被打开,里面的马鞍金灿灿,上面镶嵌各类宝石,快把殿里一群人的眼睛闪瞎。 黛珂扑腾过去盖住匣子,低着头不言语。 他瞟了她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公主可是不喜欢?” “是”答案出乎意料的让人沮丧。 “大人拿走吧。你的东西我用不了,宝石挺可爱,可它太刺,会扎屁股。坐上这样的马鞍出去,我怕万箭齐发,自己个儿被射成筛子。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要的理由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可黛珂认为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她确实不想要这个马鞍,不实用,并且他送他马鞍是什么意思,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原因。 乖乖不知从那个旮旯缝里钻出,躺在黛珂脚蹭毛。 悄 然无声的走到她跟前,喵喵炸了毛,飞似的躲在楠木塌下。 黛珂皱眉,恶狠狠瞪他“乖乖怕你。” 他无奈的朝她摇头,眼睛轻扫了猫儿一眼。 英嬷嬷第一次瞧着这位活阎王被公主唬的不敢说话。脚底生寒,忙僵笑着打圆场。 荀玄吉作为执笔太监,权倾朝野,后宫哪有敢得罪他的人,公主今儿理直气壮博他颜面,恐怕背地里还不知会如何呢,想着这位阴沉的笔臣大人,英嬷嬷后背湿了一大片。去年就因有嫔妃当面说了他一句不管爬在高的位置,奴才就是奴才。没几日就死在浴池里,太医验了尸,在胃里查出饮了毒酒。肠子都灼烧烂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英嬷嬷笑的殷切,老脸皱成一朵菊花“老奴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马鞍,殿下平日里从不收别人的礼,她总道一国公主,上行下效,应处处为皇家颜面着想。这才博了大人的好……” 她转过头,指着福宝怒道“带着你那土猫下去,别惊扰了公主和大人……俩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福宝嗳了一声,抱着猫躲了出去。 黛珂对英嬷嬷的做派白眼直翻。 荀玄吉亲自捧着匣子,递到黛珂跟前,清冽的味道充斥鼻翼。他维持着递的姿势很久,像一尊雕塑。 “公主收下可好。” 黛珂僵硬的手指屈了屈,还是接过了木匣子。 “哎,你这样是不成的。”她摩挲着盒子一角,缓缓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