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于约定前的三十分钟，她已经来到了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等待门德斯。枯坐了一阵子以后，她翻出了携带的《快乐的科学》①用以消磨时间。读到“隐士如是说”一节时，她忍不住提笔留下标注。　　　　“与人交往的技巧，总体上说，就是一种接受宴请、吃你信不过的食物的技巧。除非你饥肠辘辘地进餐，那么一切就会容易些（正如靡菲斯特所说，“恶劣的社交让你难受”）。可是，当人们盼望出现虎狼之饥时，它却偏偏不来！”　　　　她正暗自慨叹时，门德斯施施然坐到了她面前。　　　　“我没迟到吧？”　　　　她合上书，将它塞回背包里，然后直视着面前这位衣冠楚楚、端正体面的中年男性，明显地感受到了那股典型的精明商人气质。　　她发觉同样是与外人面对面交谈，她在双方抱有明确的目的性时远远比在闲聊攀交情的境况下容易顺利开口。　　　　“没有，只是我早来了。”　　　　“你很好学啊，曼加诺小姐。这点儿时间也要看书。”　　　　“只是消遣的习惯而已。很抱歉让你为了我特地跑一趟，想必你很忙，我本来不该让你浪费这样的时间。”　　　　“不必这么客气，曼加诺小姐，我现在是有空的。而且事实上，关于克里斯蒂亚诺，我自己也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门德斯脸上出现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毕竟，你大概也了解，他的性格经常给他自己本人和他的公关团队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多事一点。当然，有些问题要是不太合适，你同样不必回答。”　　　　“我明白您很关心他。请放心，我相信我没有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　　　　“感谢你的理解，曼加诺小姐。”他说，忽然又显出一副苦恼的样子，“不过恐怕以克里斯蒂亚诺的脾气，要是他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很不高兴。”　　　　她心领神会：“但他不会知道的。”　　　　“和你说话很愉快。”　　　　“谢谢。您有什么想问我呢？”　　　　“我记得昨天你提到了你正在追求克里斯蒂亚诺，也就是说除了做朋友之外，你确实希望和他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当然，我非常喜欢他。不知道您是不是不太赞同我追求他？”　　　　“噢，不不不，你有所误会，曼加诺小姐。我想了解更多，不等于我打算阻止任何人自由恋爱，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门德斯笑着摆了摆手，“事实上，恰好相反，我今天约你出来，只是希望在离开马德里之前能确认一个好消息——现在成功了。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模特或者演员，而是你，一位既出众又正派的歌唱家，这简直让我想感谢上帝。我得说，克里斯蒂亚诺这次真是走了大运。”　　　　她一时难以确认他的意图，但并未表露：“谢谢你的赞美。那么您还有什么想问我吗？”　　　　“问题的话我已经没有了。不过，如果你和克里斯蒂亚诺在一起，我们以后还有不少见面的机会，也许我能为你提供一些帮助，曼加诺小姐。”　　　　“我不太明白？”　　　　“我知道你是一位很出色的女高音，只是圈外名气还很有限。如果你有意向改善这一点的话，我多少可以帮上一点忙。尽管我在歌剧领域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是关于怎样提升你在庞大的球迷群体中的知名度，我还是可以提供一些规划的。”　　　　她忍不住笑了。她本以为和这种庸俗至极的话题产生关联会令她暴跳如雷，可此时她竟只是感到滑稽可笑。同时，她已经完全可以确认先前的所有推测。　　　　“感谢你的好意，门德斯先生，不过我没有这个需要。”　　　　“是吗？但是我想你完全可以得到更多知名度。”　　　　“我一向追求闲散，仅仅只想享受音乐，享受生活。我没有几分通俗意义上的事业心，更加没有兴趣做娱乐明星抢头条。”她耸耸肩，这份与世俗划清界限的自负，使得她的语言愈加流畅起来，“当然，如果能以克里斯蒂亚诺的女友的身份为人熟知，我会很开心——只是，大概不是因为您以为的理由。”　　　　然后，她总结道：“我是一个以爱情饱腹的人。爱情就是我的事业，我的理想。”　　　　听完她的话，门德斯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曼加诺小姐。另外，你也不必担心，虽然我提了一个多余的建议，但我并不怀疑你对克里斯蒂亚诺抱有真情实感。”　　　　她显然不可能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中看出他真正的想法，因此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德斯忽然一拍手：“我差点忘了，我今天是来解答你的疑问的。”　　　　“我想我现在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是吗？”　　　　“克里斯蒂亚诺……不太信任我，是这样吗？”　　　　门德斯默认了这个说法：“名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烦恼——更难信任别人的好意。”　　　　“我明白。”　　　　“你好像不太担心。”　　　　“是的。如果他只是不信任我，我不担心不能证明自己。但如果是我这个人本身不讨他喜欢的话，我可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解决了。”　　　　“不讨人喜欢这种事很难发生在你身上，我认为。”　　　　“谢谢你这么说。我记得你下午还要赶飞机，我就不耽误你了，门德斯先生。”　　　　“那我就先走了。如果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可以联系我，曼加诺小姐。”门德斯说，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她。　　　　“多谢您的厚意。”她接过名片，随口开了句玩笑：“不过我觉得您能给我的最大帮助，就是给我几条克里斯蒂亚诺追求小贴士。”　　　　想不到门德斯似乎真的想到了什么：“有件事，或许你确实可以知道一下，曼加诺小姐。”　　　　“嗯？”　　　　“克里斯蒂亚诺在年初的一次商业活动中认识了一位名模，他对她的印象并不坏，她的经纪人也有意向撮合他们。我个人认为，她本人也算是个聪明的女性，有能力得到克里斯蒂亚诺的青睐。”　　　　她骤然心里一紧。　　　　“那个模特，是不是伊莉娜·莎伊克？”　　　　门德斯一愣，然后笑了笑：“不错。你果然很关注克里斯蒂亚诺的事。”　　　　“那位女士……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刚一问出口，她便觉得这真是废话。　　　　果然，门德斯挑了挑眉：“我和她没有什么接触。不过，如果一个急需成名的模特能不为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这样的机会动心，她差不多已经可以出家做修女了。”　　　　她沉默不语，心神恍惚。　　　　门德斯继续说道：“从我私人角度，我更希望和他交往的人是你。但是不管作为经纪人，还是作为一个朋友，我都不可能过分干涉他在私生活方面的决定，所以，我只能祝愿你心想事成了。同时我相信，即便结果不理想，你也会尽量得体地处理好这件事。”　　　　她终于回神，对意有所指的门德斯说：“我不会成为他的困扰的。”　　　　门德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祝你好运，曼加诺小姐。”　　　　走出咖啡馆，难得出门的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了许久。　　　　她像闹市中的鬼魂一样一路从马约尔广场走入热闹的跳蚤市场，又绕到蒙特拉大街，穿过了太阳门广场，在人群中既存在，也不存在。一如既往的，没有一个活人注意得到她。她的生存不具备真正的生命体所具有的客观性，物理现实与她之间缺乏普遍联系。　　　　最后，她停在格兰大道上的一个购物中心前。　　　　建筑物侧面印着的是克里斯蒂亚诺的巨幅阿玛尼牛仔裤广告。　　　　英俊异常的葡萄牙人半身赤/裸，侧卧在地板上，摆出撩人的姿势，光洁的、健美的肌体堪与福玻斯媲美，青春的光彩耀眼夺目，没有一丝余地容得下平庸、衰亡、丑恶。　　　　她站在广告牌前，久久地凝视他，分不清是她的眼睛在渴求他的美，还是他的美在要求她的关注。　　　　她忽然想起了沟口②对金阁寺发出的一个疑问，几乎产生了落泪的冲动。她不禁惶惑不解地向着面前的克里斯蒂亚诺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　　　　她当然得不到任何答案，只得握紧了她的项链。然后，她渐渐又从癫狂的醉境进入到绮丽的梦境中，便对着心上人的形象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当她转身离开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决断的人。　　　　她想要爱情，她想要诗一般的生命，她想要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伊莉娜·莎伊克？”她低声咕哝道，“Vai al dia.volo.”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①尼采著作。　　②三岛由纪夫小说《金阁寺》主角。　　③Go to hell直译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