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开的红封里露出一角银票,陆霁斐抽出,细捻,又拿到灯下察观。 竟真的只是一张普通的银票? “藏在那处做甚?”男人将银票收拢进宽袖,侧眸盯住苏芩,目光灼灼,眸色凌厉。 苏芩垂眸,环住身子,说话时声音掐细,带着一股子难掩的气急。“你们抄家,我藏些东西傍身。” 屋内阴冷,女子抖得浑身发颤,如玉肌肤触手微凉,带着香气。 陆霁斐简直是要被她气笑了。当真以为能藏的住吗? 他负手于后,抬步向前,脚下粉底皂靴踩住一颗珍珠耳珰,顿了顿步子,见那贴在雕花格子门上的女子双眸发红,水雾涟涟,似下一刻便会嚎啕大哭起来。 总是如此。小时,只要不如意,便一定扯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惹得众人谴责于他,心满意足之后,才变着法的来讨好他。 如今大了,倒是长进不少,只这性子,依旧娇气的紧。现为罪眷,仍趾高气扬,若不是碰着他,早就被人扒光了。 “陆大人,守门军来传,郴王带了圣旨,传人接去。”冯志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与苏芩贴的极近。 苏芩一个机灵,扭身便往后退,跟陆霁斐撞了个正着。 随手拎起一件大红与绉面白狐狸里鹤氅替苏芩裹在身上,陆霁斐也不急着去接旨,只道:“穿上。” 苏芩退开,哆哆嗦嗦的收拢衣襟,系上宫绦。 怀中香软一空,陆霁斐斜睨一眼。脱的时候磨磨蹭蹭,穿的时候倒是利索。 “吱呀”一声,雕花格子门被打开,陆霁斐跨步而去。 苏芩穿戴好衣物,迎面打进一阵冷风,不敢出去,只觑着门框往外瞧。 郴王是谁?他们大明皇帝,只有三子,尚未择立太子,故皆是皇子,也未封王,哪里冒出个郴王? 垂花门处,行来一人,捧着圣旨,步履匆匆。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穿紫绫深衣,外罩天青色大氅,头束玉冠,面容俊朗。细腻的红纱笼灯悬在穿廊两侧,有溯风而至,男子衣袂飘飘,径直走至陆霁斐等人面前。 “有旨意,兵部侍郎冯志听宣。”男人立在院内,开口。嘴里说的是冯志,看的却是陆霁斐,说话时咬着牙,眸中隐显怒色。 冯志上前叩拜,心里深觉晦气。 “着兵部侍郎惟提苏博、苏攒质审,余交内阁次辅夏达遵旨查办。” 冯志领旨,起身看向陆霁斐。陆霁斐偏头与郴王对视,拱手作揖,姿态翩然。 “陆首辅,本王真是小瞧你了。”郴王冷笑。只用了两年,从次辅变成首辅,就是当年的苏龚,都没有这番能耐。 陆霁斐一派风轻云淡,弹了弹衣角,“不敢。” 见人如此模样,郴王怒气更盛,却莫可奈何。 苏府,是父皇要抄的,苏龚,是父皇要除的,他们,只不过是父皇手里的棋子罢了。 他是,陆霁斐也是。 …… 屋内,苏芩双眸怔怔,只觉脑内混沌。 一夜之间,苏府被抄,祖父境况不明,陆霁斐升任首辅,夏达变成次辅,二皇子被封郴王,父亲与二叔被提质审。苏府一朝,摧枯拉巧,势不自救。 院内,人来人往,人走人留。 雕花格子门被打开,郴王疾步而进,神色仓皇。垂眸看到跌坐在地的苏芩,虽衣衫凌乱,面色苍白,但尚无虞。 “表妹。”郴王俯身,将苏芩从地上搀扶起来。触手时,只觉掌中娇人抖的厉害,心内愈发怜惜。 “表哥,祖父呢?”苏芩有太多的问题,但最令人她担心的,还是祖父的情况。 对上苏芩那双水雾明眸,郴王面色一变,敛下双眸,面带心虚的含糊道:“无碍,只是被扣在了宫里。” “那,那其他人呢?” “等惟仲来了,过会子就都能放出来了。”郴王温声安慰道。 惟仲是夏达的字。作为苏龚一手教养出来的门生,夏达不负重托,德行、才情,相貌、举止都比常人出众。两年前虽惜败陆霁斐,但如今升任次辅,入主内阁,在朝廷之上也已培植出自己的势力。 苏芩垂着眉眼,缓慢后退一步,将自己的胳膊从郴王手中抽出。 郴王一愣,急道:“可是弄疼表妹了?怪我太心急了。” “无碍的。”苏芩揉了揉胳膊,垂首时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贴着半湿青丝,白玉小耳上耳珰已褪,留下一个小巧耳洞。郴王怔怔盯着,直至外头传来声响,这从如梦初醒般的轻咳一声。 表妹真是,愈发好看了。 “王爷。”穿廊处,急急行来一人。穿着官服,戴襆头,身形修长,一表人物。 “惟仲哥哥。”苏芩唤了一声。 “芩妹妹。”夏达拱手,面色苍白,鬓角处沁出汗渍,显然也是急赶过来的。 “惟仲哥哥怎么戴着襆头?”襆头是在朝廷重大集会、奏事、谢恩时才会戴的。 “这……今日陛下颁旨,陆霁斐晋升首辅,我也被提拔为次辅,文渊阁天翻地覆,闹到现今,”顿了顿,夏达又道:“方才陆霁斐也是穿着陛下亲赐的飞鱼服从苏府大门去的。” 大明宫东部,那片不起眼的房子,被唤作文渊阁,内设内阁。首辅、次辅皆换,可不是天翻地覆嘛。 怪不得那人昨日一身便服,今日就穿上了飞鱼服。还巴巴的急赶过来,一定要亲自来落井下石才罢休。真是小肚鸡肠至极。 “惟仲哥哥方才碰到人了?” “嗯。”夏达点头,“攀谈了几句。”同朝为官,夏达明显比陆霁斐性格温和宽厚,人缘也更好些。只可惜,过于论平,不事操切,缺了那么几分气魄和心狠手辣。 这就是陆霁斐与夏达的不同之处。陆霁斐此人,比夏达看着更像个翩翩君子,称得上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夏达这样的官家子弟,比陆霁斐这样市井出生的人,少了三分卑鄙,缺了七分城府。仅如此,就注定了他要屈居人下。 “惟仲哥哥,苏府,为什么会被抄家?”苏芩坐在实木圆凳上,微偏着窈窕身段,露出娇美侧脸。桌上是陆霁斐留在的那盏红纱笼灯,亮着灯芯,忽明忽暗的裹挟着冷风,衬出一个灯下美人。 夏达虽知现今不合时宜,但却还是忍不住暗咽了咽口水。 陆霁斐走后,夏达得父亲举荐,才被苏龚收为门生,那时的苏芩已是豆蔻少女,幼时的娇纵任性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收敛。瞧见他时,会甜甜的唤他“惟仲哥哥”。而这时,夏达总是想,若能得此佳人,便是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去替她摘下来。 夏达之父夏礼,乡试出生,授彰德推官,从兵部主事一路升任户部尚书。那时,正值徐玠举朝围攻苏龚,他独不为所动,站定苏龚。后苏龚入主内阁为首辅,起用其为刑部尚书,现改任左都御史。两人私交甚笃。 夏礼曾有意撮合苏芩与夏达,只可惜陈皇后从中阻挠,一直未能成事。 “这事,如今还未昭告天下,”夏达看一眼郴王,见郴王颔首,这才道:“皇帝驾崩了,遗诏已出,三皇子登基为帝,托孤于陆霁斐。” 苏芩怔愣在当场,如醍醐灌顶。 怪不得,怪不得要拿她苏府开刀。先帝这是在死前,要替三皇子将路铲平啊! 苏家权势过大,一手遮天,与其收服不如击垮,这招釜底抽薪来的猝不及防,直接就将苏府一锅端了。苏府一垮,苏派受挫,二皇子郴王也是元气大伤,怪不得会急求了圣旨过来。 “可是,皇帝驾崩,表哥的圣旨是哪里来的?”苏芩突然道。 郴王面露尴尬,他掩袖于后,偏头,不敢与苏芩对视,片刻后才蠕动嘴唇道:“圣旨是于冯志那道后求的,只父皇当时不幸驾崩,我取了圣旨,却走不开……” 还有一事,郴王未言。当时陆霁斐特与他讨要这圣旨,可郴王哪里会给,陆霁斐这才随了冯志一道来查抄苏府。 所以圣旨早就有了,只是表哥来迟了,这才导致她苏府内眷遭受如此屈辱? 苏芩知道,这事不能怪郴王,毕竟皇帝驾崩,表哥极有可能登基为帝,这时候是走不得的。可怎么陆霁斐就跟着冯志来了呢?而且方才听表哥宣读圣旨,苏府被抄家,那人更像是中途插手。 怪不得冯志背对人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这是被陆霁斐抢了差事啊。 如此看来,这陆霁斐对自己还真是恨的入骨呀,连等皇帝驾崩都等不得,一定要来帮着冯志来抄家。 想完。苏芩抬眸,看向面前的夏达和郴王。两人一左一右立在自己身前,背影挺拔,面容半隐于暗色中。明明是两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如今一看,不知为何,陌生如鬼魅。 苏芩心下一紧,暗暗攥住一双纤细素手,用力到指骨泛白。 郴王转身,与夏达使了眼色。夏达犹豫片刻,转身出去,关紧雕花格子门。 “表妹。”郴王上前,面色愈发柔和。 他伸手,欲握苏芩柔荑,却被苏芩躲了开去。 “表哥,你有事吗?” 郴王的指尖掠过那细薄衣料,带着余香。他恋恋不舍的收手,正色道:“表妹,苏老大人进宫前,可给表妹留了什么东西?抑或是,给其他人留了什么东西?” 其实刚才夏达与郴王是一道来的。郴王命夏达守在苏府大门口,堵截陆霁斐与冯志,看两人是否趁着他们不在时,从苏府内搜得了东西。只可惜,夏达套话的能力实在堪忧,不仅被陆霁斐几句堵了回去,还反被嘲讽了几句。 苏芩下意识想起自己藏在贴身小衣内的那封信。 “有……” “是什么?”郴王激动道。 苏芩摇头,抬眸看向面前的郴王,一双眼乌黑清澈,波光潋滟,在灯色下,秋波斜睨,眉梢眼角皆带风情。 “是祖父给的红封,可是方才被陆霁斐搜走了,有整整一千两呢。”苏芩噘嘴,声音软糯,透着委屈。 苏芩每月的分例是十两。这还是苏龚偏爱,额外让秦氏多拨了五两。其余姑娘、哥儿皆是五两。 郴王有一瞬面色微僵,然后笑道:“如今多事之秋,我今日出来的匆忙,未带银两,不便给表妹接济。待来日有空,再给表妹。” 话罢,郴王盯住苏芩,目光从她那张如花般娇艳的面容缓慢下移。青黛娥眉,鼻腻鹅脂,红菱小嘴,不点而朱。视线滑过娇媚身段,眸渐深。鹤氅下,外露一截凝脂脖颈,如玉莹润。在纤细楚腰处凝滞片刻,最后囫囵吞枣般的上下略扫一圈。 郴王现今十八,早已开蒙,房里有两个丫鬟,论姿色身段皆是上乘,但与苏芩一比,真是能被踩到泥地里。 “表妹……” “表哥,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苏芩不懂郴王眼中含义,只下意识觉得危险。 “好。”郴王艰涩开口,收回视线,转身推开雕花格子门,露出站在廊下的夏达。 夏达见门开了,瞬时转身,目光担忧的看向苏芩。 苏芩盈盈坐在实木圆凳上,一身风华,艳如牡丹,娇若初杏。 掌中娇女,一朝败落,偏生绝艳风姿。不知要引来多少暗中匿藏的居心叵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