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春拼命地哭,想要用尽全力打断李如茵的话,她本能般地知道,李如茵或许会说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来。然而女孩却不为所动,继续口齿伶俐地说了下去。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天真又可爱,无辜又无邪,她微微侧过脸,语气中有真诚的歉意,“大娘,都怪我,说想要买新衣服,大伯才去当了你的耳环。早知道你会给我做新的,我就拦着他了。” 李如茵轻快地将二十文钱放到炕床上,她放得那么随意,好像只是随手丢弃了一点零用,徐氏的脸却骤然苍白起来,仿佛有人当面给了她一个耳光。 窦月娘的神色也不太好看,她低声斥责着女儿,“茵茵,别乱说。” 不过她的责怪听起来实在太孱弱了,像是无力的水草,根本阻挡不住她女儿嘴中滔滔不绝流出的毒水。 方才提过了那对耳环,接下来便该说些其他的事了,比如说屠家被偷的肉其实是送到李家了,屠午发烧的那天屠大海没有去帮人杀猪而是背着照熙到镇上看病了,下大雨时他在帮李家修房檐回头却说在外面避雨……李如茵嘴角的笑意更浓,声音听起来更甜了,叽叽咕咕地讲了半天后,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大娘,你千万别生气,也别骂大伯,大伯常常和我娘说,你要是脾气像我娘一样,就好了。” 童言无忌,偏偏是童言童语中讲出的事情,沾上了欲说还羞的暧昧。而窦月娘这时候恰恰不说话了,她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去看一直将她当妹妹爱护的徐氏,不知是惭愧没有教好女儿,还是在愧疚些别的事情。 不对……屠春本来快被屠大海做的这些事气晕了,见过糊涂的,可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为了点单方面的兄弟情谊,让自己的妻儿在家吃苦挨饿,倒把别人家的孩子惯出了一身臭毛病!但当听到最后时,她眼神骤然一冷,李如茵是在故意胡说,哪怕她前面说的全是真的,可至少她爹和窦月娘确实是清清白白的,她爹这个人别的没什么,唯独兄弟义气大过天,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弟媳有苟且之事。再说了,依李如茵的心性,窦月娘要是真做出什么偷人的事,她反而不会明目张胆地说出这种话来,免得落人口舌。 但现在看来,徐氏最相信的反而是这件最不靠谱的事情,她本就不如窦月娘美貌温柔,长年劳作下来,更添了几分老态。屠大海数年如一日地接济李家,村里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徐氏以前没当真过,可如今回想起来,每句话都跟带刺的刀子似的,刮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姐姐,”窦氏这才弱声开了口,她声音小小的,像是没有什么底气,“茵儿不懂事,你别当真。” “月娘,你是太懂事了”,徐氏冷冷地说,她心乱之下,将缝衣的针都扎进了肉里,她浑然不觉,也不去看屋里的母子三人,徐氏没有哭,可话里字字都含着血,“倒是让我当了这么久的傻子!” 黄昏将近,屠大海从田里劳作回来,他心情很好,陈三对他说了,要让他帮忙杀只猪。男人在心里盘算着这次能落下多少肉,他想,媳妇刚刚生完孩子,这次就不往李家送了,全给媳妇留着。 可刚进院子,一个小小的身影便飞扑过来,屠大海伸手接住女孩,看见她满脸是泪,不禁皱起眉问,“茵茵,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大伯,都怪我”,李如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甚是可怜,“我见大娘刚生了妹妹,想把你给的钱还回去,让她补补身子,谁知道大娘突然生气了,还骂我娘是狐狸精!” 女孩可怜兮兮地哭诉时,窦氏就在旁边抹泪,看起来委委屈屈的,可不管屠大海怎么问,她都不说话,一副饱受打击的模样。 屠大海没办法了,温言宽慰了这对母女几句,见她俩哭得像泪人似的,只好连哄带推地让她们回家了。他心里暗怪李如茵擅作主张,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明明后来又给她们十文钱的时候交待过了,千万别让自己媳妇徐氏知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屠大海心中有愧,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看见徐氏靠在炕床上,小女儿躺在她怀里。同窦氏母子相比,徐氏的神色要平静许多,见男人回来,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咱娘那对耳环可精致了,我就知道,起码能当四五十文钱。” 屠大海见她似乎不怎么生气了,心里也放下了块石头,这时候小女儿开始哇哇大哭,他顺势坐到妻子身边,把女儿接过来,没话找话地搭着讪,“咱们也该给闺女起个名字了。” “□□儿吧,屠春”,徐氏垂下眼眸,不愿意和丈夫的眼神接触,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说累,径自睡下了。 屠春哭个不停,她不像屠大海那么粗心,误以为风平浪静了,娘的眼神分明是绝望了,才什么都不想过问。 她在屠大海的怀里哭闹了半天,希望爹爹会因为受不了她,把娘亲叫起来,再多和妻子说几句话。没想到屠大海这时候倒是耐心甚佳,把她放到怀里轻轻地摇晃,嘴里还不住哄着,“春儿,我的小春儿……” 到了晚饭时候,屠午才满身大汗地跑回来,见徐氏躺在床上休息,好奇地多嘴了一句,“娘你怎么了,我方才看见茵姐姐,她说你骂她们了。” 屠大海还来不及说话,只见徐氏突然起了身,她脸色惨白,披头散发的,赤脚下了床,冷冷地抛下句话,“没错,我今天就要骂那个不要脸的浪蹄子!” 屠午哪里见过他娘这幅势若疯癫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徐氏也不理会他们父子,一个劲儿就往院里走,边走边骂,“好好的粮食,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喂个畜生还会咬人了。说我骂你们,那我就骂了个贱骚货,自己男人死到外面,就开始在别人面前骚……” 徐氏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愣愣地站住了,她捂住火辣辣的左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丈夫,“你打我?” “有些话不能乱说”,屠大海强压住火气,认真地看着徐氏,“我兄弟一家没得罪过你,你别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 屠午见他爹打了他娘,顿时急红了眼,跑到屠大海身边乱打一通,说要替娘亲报仇。 徐氏捂着脸,这个动作她维持了许久,才又问了一遍,“你打我?” 屠大海双眼通红,气喘吁吁的,似乎也气得不轻,他指着屋子说,“赶紧给我进去,你再丢人,我还要打你!” 尘封多年的秘密终于揭晓了,屠春这才明白,为什么娘会那么绝望,甚至最后竟以死亡宣泄了自己的愤怒。 外人再怎么算计伤害,都是皮肉伤,唯有枕边人这一巴掌,才真真切切地伤到了徐氏的心。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地为男人生儿育女,结果比不过别人几句挑拨,他甚至连问都没问,便轻易判定了是她的错。 徐氏不再说话,她木然地走进屋,连哇哇大哭的女儿都没有理会。屠春心急火燎,恨不得尾随娘亲进去,可屠大海却像傻了一样,抱着她站在院里。 屠午躺在爹爹裤腿边哭闹,非要他把娘哄出来,屠春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和兄长心意相通,可屠大海一脸疲惫地对儿子说,“今天咱们到你奶奶屋里上,让你娘静一静。” 静什么静啊!屠春恨不得拿棒槌把她爹的头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这时候怎么能让娘亲一个人呆着,肯定要出事的! 屠大海的娘早几年去世了,留下的屋子许久没收拾,透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屠午兴许是方才闹累了,顾不上这里环境简陋,不久便沉沉睡下了。而屠大海似乎心事重重,女儿在旁边哭哑了嗓子,他也无心去哄,只是愣愣地在看屋顶,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这父子两人不急不慌的,屠春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不管她怎么哭,屠大海就是懒得理她,婴儿的力气原本就小,屠春感到嗓子发出的声音渐渐衰竭下去。这样子不行,得想想其他的办法……屠春试图缓缓移动着幼小的身体,想要往床边靠拢,这样轻而易举的事,对于一个刚出生十几天的婴儿来说,却无异于一场艰辛的跋涉。粗糙的草席大概是把她娇嫩的后背刮破了,到了最后,屠春感觉整个后背仿佛都疼得没了知觉的时候,她终于慢慢蹭到了床沿边。 屠午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五岁时的那个夜晚,妹妹突然从床上掉了下来,磕得满头是血,不知为何,背上也是伤痕累累的。爹抱着妹妹,飞快地往家里赶,他跟在爹的身后,刚进屋,便看见一双脚在眼前悬着。 娘亲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