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浸满了梅雨的棉絮,长长的过道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阴冷阴冷的。狱卒提着盏脏乎乎的油灯,低头哈腰地陪着笑,“公子,咱们这种地方就是这样,您可别见怪。” 油灯昏暗的光晃晃荡荡的,隐约照出脚下的地面来,不知是什么东西没有打扫干净,有几大块暗红色的污渍,看上去稠乎乎油腻腻的。一只老鼠正在角落里,被油灯的光晃到,嗖地一下跑掉了,倒将李二公子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皱起眉,脸也绷得紧紧的,屠春见少年面色不悦,小声地问,“二公子,你不要紧吧?”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心中却着实恼火,不知是因为被这小玩意吓到了,还是自觉在这乡下丫头面前丢了人。 屠午依旧抱膝坐在草席上,他在大牢里呆了将近三个月,头发长了一些,下巴上也生出了胡茬,看上去甚是狼狈,而眼神却很宁静,仿佛早已认命了。 看到妹妹半夜里地跑过来,身边还跟了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年轻人担忧地问,“春儿,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爹娘好好的,你放心吧。”屠春蹲下身子,少女的脸红扑扑的,仿佛有种极力压抑的喜悦,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哥哥,你有救了!” 她像是个好不容易觅到食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兄长面前说了一堆话,由于激动,她的语速很快,连插嘴的机会都没给屠午留下。被这对兄妹晾在一边的李二公子冷眼旁观,觉得兴奋过头的少女有些可笑,她眼巴巴地捧着一个自以为是的惊喜,然而她的哥哥眼中分明毫无半分欢喜。 漫长的沉寂之后,屠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兄长的平静,“哥哥,这是李叔叔家的二公子,”少女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忧郁的迷惑,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主动换了一个话题,“这次你的官司,还要多谢李公子帮忙了。” “在下李重进。”少年微微颔首,他的确觉得少女天真可笑,但更看不惯对屠午的无动于衷,于是姿态间颇为冷淡傲慢,似乎连一个多余的字眼都懒得说。 屠午低声谢过李重进后,伸手招呼妹妹过来,他的语气中有深深的愧疚,同样也有义无反顾的决绝,突然石破天惊地说,“春儿,这件事你别管了。” “哥哥,”屠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爹娘还在心心念念地等你回家!” 屠午背过身去,他不敢看妹妹含泪的眼睛,却也不再继续说话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重进冷笑了一下,“屠兄这么做,是自以为猜出凶手的身份了?” 屠午身子微微一震,少年的话似乎刚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她一个女流之辈,即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人,又如何能让整个孙府为她遮掩?”李二公子心中嗤之以鼻,而语气还是冷冷淡淡的,“屠兄如此糊涂,可真是称了那凶手的意。” 屠午依旧不言不语,他背身而坐,对李重进的话充耳不闻,仿佛一块沉默的岩石。 李重进活了十六岁,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怠慢。他受屠氏夫妇之托救人,这孙府进了,荒山爬了,连墓都挖了,以他倦懒畏寒的性子,这已经是难得的辛苦了,谁知对方竟然毫不领情,倒似是他多管闲事了。 李二公子面上矜持,其实内心早已恼火到了极点,他见少女愣愣地还蹲在牢房外,不禁迁怒到了她身上,话里虽然还带了点笑意,可字眼中冷冰冰地都插满了刀子,“屠姑娘,依在下看,令兄牡丹花下死,也算是一桩美事。可惜你和伯父伯母了,血亲手足,竟还比不上一个可能谋杀亲夫的毒妇。” 屠春见李重进挥袖而去,迟疑了一下,慌忙也跟了上去。她心中痛恨哥哥不争气,被那点儿女私情缠得骨头都软了,但是气归气,终于还是不能不管他。 从牢房中出来后,李重进坐在车上一句话都没说,他是真的气得不轻,连手炉都不抱了,脸色冷冰冰的,活像被欠了一笔讨要不回来的死账。 在屠午面前,他多少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可现在眼下只有他和少女两个人,李二公子便懒得再装了。 屠春自然不敢同他搭话,何况她此刻也没有说话的心思,来时的喜悦早已一扫而空,变成了空茫茫的恍惚。少女倚在车窗边,她的侧脸看起来忧郁而疲惫,屠春是真的感觉有些累了,她并不是多么聪明勇敢的姑娘,这一世也只想同家人过安分的日子,然而这看似平庸的平凡,竟像是水中的花,稍有风浪,顷刻间便破碎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敲醒屠午固执的脑子,更不知道该如何向父母交待,哥哥实在太年轻了,他这样的年龄,正热血方刚,正痴于情爱,总愿意不惜代价去保护心中一个不可触及的幻梦,却不愿意静下心想想,他为别人赴汤蹈火的时候,家人也会在背后默默为他流泪。 她沉默的时间久了,李重进反而觉得异样,他迟迟等不到少女开口,心中自我矛盾了一会儿,还是故意咳嗽了一声。 屠春果然抬起眸看了他一眼,少女关切地问,“二公子,你是不是冻到了?” 她想起牢中的潮湿阴寒,心中不禁担心起来,李重进的身子骨弱,倘若染了风寒什么的,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李二公子对屠春的反应感到满意,因此并没有太过难为她,大发善心地摇摇头,他气了一阵子,脸色便和缓过来了,现在看起来,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在下方才在牢里说的话,并不是诓令兄的,”他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来了这样一句话,“孙家心中有鬼的人,可不止一个。” 屠春没想到以李重进的脾气,甩下狠话后居然还愿意管屠家的闲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苦恼,她听李二公子说的高深莫测,怯怯地问,“那依二公子的意思,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对方虚心求教的态度满足了李二公子的虚荣心,他冷冷一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少年揭开车窗的帘子,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他凝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眼眸明澈,似乎早已洞穿了孙府中暗潮汹涌的诡异,“只要把这件事告诉卫夫人,她自然会从床下爬下来,将害死她儿子的真凶查的清清楚楚。” 李重进并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屠午无视他伸手相助的一片苦心,他自然也会叫男人的一番痴情尽付东流。 屠午想要逞英雄,自顾自地慷慨就义,成全那戏文中的一段缠绵悱恻。他偏偏就要揭下美人脸上的画皮,让这蠢货看清楚了,自己不过是旁人垫在脚下的砖瓦,踏进了泥土里,只是为了踮起脚往富贵处攀援。 他没有诓骗他,孙府中有鬼的人不止一个,可他也从未说过,陈扣儿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两天后,清河镇上突然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孙家的大太太卫氏,居然在衙门外击鼓鸣怨,说是要状告孙家的四太太心怀不轨,害死了她的儿子孙天佑。 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地围了好几层,卫夫人卧床多日,原本跋扈美貌的妇人,眉眼间竟赫然老了十几岁,而她强硬的性子犹在,孙家的下人奉命带她回去,被这位当家奶奶的凤眸冷冷地扫过一圈,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先跳出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李重进正在天味楼里喝茶,他清晨没有吃饭,配着碧螺春吃了两口糕点,顿时觉得腻味,于是懒洋洋地将吃剩的点心放到一边,突然怀念起那乡下丫头的手艺来。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张穆在门外喊道,“二公子,出事了,你赶紧过去看看。” 李重进训斥了一番下人的大惊小怪,然后才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到酒楼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嘱咐张穆,“去把屠姑娘接上吧。” 两日未见那傻丫头在身边绕来绕去,李二公子觉得稍微有些不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