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流浪者,这些经商的游民,他们奇特的生活方式必定从一开始就使农业社会感到惊讶,他们与这个社会的一切习惯相抵触,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他们的地位。他们在附着于土地的人们中间引起了波澜;他们向一个忠于传统和尊重把每个阶级的作用和地位固定起来的等级制度的社会,显示出一种老谋深算和理性主义的活动,因为有了这种活动,财富就取决于人的才智和精力,而不是用人的社会地位来衡量。他们引起公愤,也是不足为奇的。对于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暴发户,贵族向来只给以蔑视。他们的财富太惹人注目,贵族不能容忍。眼见他们的钱财多于自己,贵族勃然大怒;在窘困之时不得不向这些新富豪的钱囊求助,贵族感到屈辱。经商是降低身份,这种偏见直到旧制度[17]结束以前在贵族中是根深蒂固的,只有意大利的情况不同,那里的贵胄家族毫不犹豫地以放债人的身份关心商业活动,从而增加了他们的财富。
至于教士,他们对商人的态度更加不好。在教会的心目中,商业生活对于拯救灵魂是危险的。圣杰罗姆写的一部著作中说:“商人难以取悦上帝。”在教规学者看来,商业似乎是高利贷的一种形式。他们谴责营利,把营利与贪婪混为一谈。他们的“公平价格”学说想要迫使人们放弃经济生活,简言之,迫使人们信奉与经济生活的自然发展不相容的禁欲主义。任何一种投机在他们看来都是罪孽。这种严峻的态度并非仅仅由于对基督教道德观念的严格解释,很可能也是由于教会的生存环境。教会的生活事实上完全依赖于领地组织,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这种领地组织与经商牟利的思想毫不相干。如果再考虑到克吕尼的神秘主义赋予宗教虔诚的安贫思想,就不难理解教会对商业复兴所采取的挑战和敌对态度,因为商业复兴对教会来说是一件令人气愤和忧虑的东西。[18]
然而,必须承认,这种态度并非没有好处,结果肯定阻止了利欲无限制地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穷人限制了富人,保护了借债人限制了放债人。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非常沉重地压在人民身上的债务灾祸,中世纪的社会得以避免;可以认为这种好的结果主要应归功于教会。教会所享有的普遍的威信起了道德马衔的作用。尽管这种威信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使商人服从“公平价格”的理论,但是却足以阻止他们问心无愧地耽于利欲。许多人肯定担心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使灵魂得不到拯救的危险。忧虑来世折磨着他们的良心。许多人在弥留之际立下遗嘱,建立慈善机构或者拨出一部分财产以退还所得的不义之财。圣戈德里基的感化人的结局说明在他们的灵魂中一定经常进行着不可抗拒的财财富诱惑和严峻的宗教道德规定之间的冲突,尽管他们崇敬宗教道德,但是他们的职业使他们不断地违犯宗教道德。[19]
商人的法律地位最终使他们在那个他们在许多方面使之惊讶的社会中处于完全与众不同的位置。正是由于他们过着流浪生活,所以他们到处被视为外乡人。无人知道这些长年旅行者的出身。肯定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父母是非自由民,他们很早就离开父母铤而走险。但是奴隶身份不能推定,而要证明。凡是法律不能确定其主人的人,法律必须以自由人对待之。因此出现这样的情况:必须把商人看作是一直享有自由的人,尽管他们之中许多人或许是农奴的儿子。由于离开了乡土,他们事实上自行获得了解放。在一个人民依附于土地、每人隶属于一个领主的社会组织中,他们周游各地,不属于任何人,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并不要求自由,自由却给予了他们,因为不可能证明他们不曾享有自由。可以说他们根据惯例和时效[20]而获得自由。简言之,正如农业文明使农民成为通常处于奴隶地位的人一样,商业使商人成为通常享有自由身份的人。从此以往,他们只服从政府的审判权,而不服从领主和领地的审判权。有权审讯他们的只有凌驾于大量私人法庭之上、仍然保留着法兰克王国司法组织的老架子的法院。[21]
同时政府也将商人置于保护之下。地方王侯必须维护本伯爵领地内的社会治安和秩序,沿公路设警和保护行旅正是职责攸关,所以他们把保护范围扩及到商人。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继承了被他们篡夺了权力的那个国家的传统。查理大帝已经注意保持他的农业帝国的交通不受阻碍。他颁布过有利于犹太人的或基督教的香客和商人的措施,而且他的继承者们的敕令证明他们一直忠于这项政策。萨克森王室的皇帝们在德意志未曾另行其事,法兰西的国王们掌权以后也是照章办理。而且王侯们非常注意把商人吸引到他们的国家,商人使那里重新活跃起来,并且大大增加商品通行税卡的收入。我们发现,伯爵们很早就采取有力措施打击匪徒,注意维护市集的良好秩序和交通线的安全。11世纪时取得巨大的进步,史家称有些地区一个人可以背着满满一袋金子旅行而没有被抢劫的危险。就教会方面来说,它以开除教籍惩治拦路抢劫的强盗,而且它在10世纪末创导的上帝的和平尤其保护了商人。
但是,把商人置于政府的保护和审判权之下是不够的。他们职业的新颖性还要求根据以农业为基础的文明制定的法律变得比较灵活,适应于这种新颖性向法律提出的基本要求。司法程序中僵化的和传统的形式主义,延误时日,和裁判决斗[22]一样原始的证明方法,免诉宣誓的流弊,全凭偶然性判决的“神意裁判”等等,对于商人来说是无休止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