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沈乔一只手被陆熙和枕着都要发麻了，他维持这个姿势其实很累，可是又不敢动，陆熙和似乎睡得很香，嘴巴微微张开，甚至能看到粉嫩嫩的舌头，她呼吸间吐出来的气都喷到他的手臂上，又热又痒。　　　　沈乔又想到了陆熙和那会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那么可怜。　　　　她一个人回到这里念书应该很难过吧。　　父母不在身边，爷爷也老了，除了他更是没有其他朋友。　　可是尽管这样她还是回来了，那就说明她在城里过得不好。　　不好到连这里都比不上，那该是都多不好啊。　　　　沈乔没进过城，不太明白城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儿的，但是身边进过城的小伙伴都说城里东西好吃，衣服好看，交通方便，人也都很有素质，不会骂脏话，也不会乱扔垃圾……可这些都是物质上的。　　物质上过得好，总体却不好，那一定是精神上不够好了。　　精神上不好又是哪里不好呢？　　陆熙和脾气不算好，动不动就要生气，又喜欢打架惹事，那她应该和同学关系不够好，那和家人的关系呢？　　陆熙和回来这么久，沈乔一次都没听过她提自己的家人，那应该就是不好吧，可为什么不好呢？　　……　　　　沈乔头脑风暴将近一个小时，把自己都要搞神经混乱了。　　可是他又不敢问陆熙和。　　有些伤痛注定是要被藏起来的，就像他从来不想被人知道他爸爸是个烂酒鬼还是个赌徒，喝了酒和输了钱都是要打人的。　　那陆熙和应该也不想被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在初三的时候忽然从城里转来乡下读书了。　　　　陆熙和动了动，嘴巴从他的胳膊上扫过，热乎乎的，沈乔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陆熙和睡着的样子很乖。　　她的头发是烫过了的，是那种时下最流行的玉米须儿，上面很蓬松下面却是直的，她的脸巴掌大，眼睛却又圆又大，配这样的发型其实是很可爱的，像个娃娃似的。　　可她偏偏给自己染了个紫色的刘海儿，都快要盖住自己的眼睛了，风一吹还带点儿不羁，非主流都不敢这么玩儿。　　沈乔想着又觉得有点好笑，陆熙和似乎很喜欢特立独行。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陆熙和看见她妈妈耳朵上的耳钉好看就非要打耳洞，不给打就哭，哭得她妈妈没办法，只能带她去镇上打耳洞。　　以前打耳洞没有机关枪，要用银针刺，陆熙和疼得皱着脸直掉金豆儿，却硬是不肯哭出声，她怕哭出声了她妈妈就不给她穿耳洞，那样她就不能戴好看的耳钉了。　　银针穿过去要系红绳，带够一个星期才能换耳钉。　　　　等能戴上耳钉了陆熙和就跑过来给他看，还要在他面前转圈圈。　　可那时候他不懂要先夸女孩子漂亮的，就只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还拉着他手去摸自己的耳钉。　　耳钉是新戴上去的，小小的一颗水钻，把她的耳垂都弄得红红的，他伸手去碰，手指尖都发烫。　　等他摸了夸了，陆熙和才吭吭唧唧地委屈道：“沈乔哥哥，我疼。”　　声音又软又甜还可怜，皱着一张脸，苦兮兮地说：“沈乔哥哥，我都要疼死了！”　　她似乎是从小就只喜欢跟自己撒娇。　　　　念及此，沈乔去看她的耳朵，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装饰物。　　可是从耳垂到耳廓，却有好几个耳洞。　　沈乔想，打这么多耳洞，她应该也很疼的吧。　　可他不知道有没有人问她疼不疼。　　或许她已经在这六年里学会了忍疼。　　　　陆熙和其实是个很要强的人，轻易不哭，可却总是对着他哭。　　小时候是，长大了还是。　　　　***　　打午休铃的时候陆熙和还有些没睡醒，人也很迷糊，颇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样子，蓬松的头发有几缕贴在脸上，有几缕支棱着，还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呆愣愣的有点儿可爱。　　　　沈乔微微挣扎了一下，将手抽了回来，对她说：“口水擦擦。”　　陆熙和有点傻傻的，她侧了侧头，不肯动，就说：“你帮我擦。”　　沈乔就伸手帮她擦，事实上陆熙和压根儿没流口水，只是在脸上睡出了一道红印子，她的脸又软又Q，可他却不敢停留太长时间。　　哪怕只是碰她一下，他的心都要乱跳好久。　　　　他手刚垂下来就被陆熙和拽紧了。　　陆熙和的手是那种肉手，小小一个，比她的脸还要软乎。　　沈乔长得很瘦，手也很瘦，骨节分明，右手手心里还有一个疤，是他爸喝醉酒了拿烟头烫的。　　陆熙和握紧了就用手指头蹭他的伤疤，他那块皮肤其实已经没有触觉很久了，可被陆熙和这么抠着，他就觉得痒。　　陆熙和有点心疼地问：“什么时候弄的啊？”　　“忘了。”沈乔说。　　　　事实上他确实忘了，每隔一段时间他身上就会增添新的伤口，有些会痊愈，有些不会，没人会问他，也没人关心他，连他自己都不太在乎。　　“应该很疼的吧。”陆熙和将他的手心翻着朝上，又磨忖了一下。　　“不疼。”沈乔觉得陆熙和都快要哭了。　　　　他把手缩回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想了想，又用另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头。　　陆熙和说：“你把我发型都弄乱了！”　　“哦。”沈乔就缩回了手。　　　　他觉得自己今天有点不太正常。　　可似乎是从看见陆熙和的那天起他就不太正常了。　　　　他一向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甚少会有什么情绪上的大波动，可是陆熙和在他身边，他总是忍不住的高兴，还总想伸手碰碰她。　　　　***　　初三要应对中考，有一道题是实验题，是需要实际动手操作的。　　物理、化学和生物考任意一道题，采用抽题形式提前考。　　龙镇中学小，实验室也小，基本的设施设备都不太齐全，每个班都要错开练习，而且要两个人一组才行。　　　　沈乔从前都是和胖子一组，现在陆熙和来了，他就换成了跟陆熙和一组。　　做的是物理的并联串联实验，第一步将灯泡弄亮，然后测通过各个小灯泡的电流和电压，陆熙和上课的时候从来不听讲，自然也不会这些操作，又觉得有趣，就跟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个不停。　　“这个灯泡为什么会比那个更亮啊？”　　“哎，这个表盘转反了诶！”　　“这个是什么啊？怎么还可以控制灯泡的亮度啊？”　　“哇！这个一按就没有了诶！”　　……　　　　陆熙和问题贼多，沈乔就一个一个给她解答，耐心得不行。　　胖子在前座儿，牙都要酸掉了，就扭脸跟陆熙和说：“也就是你，换个人他早开骂了！”　　陆熙和笑嘻嘻的，心说，他才不会骂我。　　　　沈乔一边操作就一边跟陆熙和讲解，陆熙和平时只是不学，但她还是很聪明的，沈乔只教了一遍，她就记住了。　　沈乔教完，然后将线路都拆掉，放回原位让陆熙和自己试一下。　　陆熙和“啊”了一声，有点担心地说：“灯泡都发热了，会不会爆炸啊？”　　沈乔说：“爆炸的时候你我站你前面。”　　陆熙和抿了抿唇，心里都乐开了花儿。　　　　她第一次认真的想要学一点东西，难免有点儿紧张，接线头的时候手都要发抖了，沈乔就握住她的手帮她弄。　　终于把线路都接好了，她又不放心地把螺丝再拧紧一点，然后按下开关，串联的三个小灯泡亮了。　　陆熙和一下就拽紧沈乔的衣袖，说：“你看！”　　“嗯。”沈乔不看灯泡，却看她的脸，说，“你很聪明。”　　　　陆熙和学完串联还要学并联，沈乔就继续教她，等实验课结束的时候陆熙和还不肯走，她一点也不想上其他老师的课，要是沈乔能一直教她就好了，她肯定能学好。　　沈乔收拾实验器具，陆熙和就闷闷不乐的坐在一旁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再上这个课啊？”　　“你很喜欢这个？”沈乔把小灯泡放回实验桌里的屉子里，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实验课。　　“是啊。”陆熙和把下巴搁台面上，说，“第一次想要学点东西。”　　　　沈乔看她，陆熙和又说：“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的。”　　顿了一顿，又说：“可是再没用的人……也偶尔想要学点好的。”　　　　实验室的人都要走光了，可陆熙和还是坐在椅子上，跟个鹌鹑似的低着头，看着那么悲伤。　　可说到底，不过是一堂实验课而已。　　沈乔拍了一下她的头，说：“你这周不惹事，我周末就跟老师申请带你进实验室。”　　　　陆熙和蓦地抬头，眼睛都要发出光来，说：“真的哦？”　　“嗯。”沈乔点头。　　他是班长，成绩又好，跟老师申请用一下实验室，老师肯定会答应的。　　　　可陆熙和只是开心了一小会儿，出了实验室她就犯起了难，她又拽沈乔的手，说：“那我不惹麻事儿，要是事儿惹到我身上了呢？”　　她很担心狗哥的事情，她打了狗哥，今天又当他面儿碰瓷了，狗哥才不会轻易放过她。　　　　沈乔却说：“事儿惹不到你。”　　陆熙和就用那种眼神看沈乔，觉得他这一秒帅死了！　　　　下午的理论课陆熙和听了一小会儿挨不住就又趴着睡觉了，沈乔起先还会看着她点，可到了后来他自己都有点困了。　　　　他昨晚本来就没睡好，中午也没睡午觉，还一直担心陆熙和的胳膊，早就困顿得不行了。　　他起先只是趴在桌上，隔没多久就直接睡过去了，等再醒来讲台上的化学老师变成了语文老师，侧过头去，陆熙和比他睡得还要香。　　他想，陆熙和怎么这么能睡啊。　　　　可他真是冤枉了陆熙和。　　陆熙和可是整整盯了他一节课，实在是没熬住才睡着的。　　　　沈乔睡着的时候卧蚕就不那么明显了，他的睫毛很长又很翘，那样覆盖在眼睑上跟一排小刷子似的，陆熙和光是看着就觉得心痒。　　她就趴桌子上专注的看他，越看越是喜欢。　　还嘀咕，沈乔怎么那么会长啊，整个儿按照她心里的模样去长的。　　　　陆熙和一直睡到了最后一节课，等醒来的时候沈乔早就不见了，甚至连桌兜里的书包都不见了。　　她的心里一阵发慌，立刻拽着前边儿胖子的衣领将他拖了过来，问他：“沈乔呢？！”　　胖子都要被勒死了，也要被陆熙和这骇人的眼神给吓死了，连说话都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说：“沈乔他……他跟老师请假了，说家里有事，提前一节课回了。”　　　　陆熙和：“……”　　她立刻就冲出教室，书包都不要了就往沈乔家赶。　　　　沈乔家里能有什么事？　　回家去挨他爸的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