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中州上京。
虽还有几天才到中秋,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各官家商贾都通知了下面要早些准备,于是华街彩灯,芝兰玉树,有文人纨绔们在雅肆青楼中放声高唱,也有的商人武夫混迹于酒楼赌坊,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豪奢的铜臭,热热闹闹的却也不错。
城东南的一处占地极广的院落里同样灯影连绵,一片过节的氛围,只是其内的声音少了许多。也许是天色已晚早就睡下,也许是三五成群约好一起去闹市寻点乐子,这片华奢却又显得有些静谧的地方便是“冥海”的总部了。
作为近二十年中无可争议的江湖魁首,冥海在三十年前还只是威州偏远地界的一处小小武馆。
当年老帮主刚从行伍中退下来,回到老家镇里挂了块“崇武堂”的牌子,组织些小有名气的江湖老手教贫苦人家孩子们习武送镖用以维持生计,只可惜在一次亲自押镖中遇了贼人,再也没能回来。
因疾而失去娘亲的崇武堂少帮主如今又失去了父亲,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在出来后的几天里,用极低的价格快速变卖了崇武堂的房子地契,给了每个还在任事的人一笔银两后解散了崇武堂,带着剩下钱,混入了茫茫的人群,一走就是三年。
没有人知道这三年里他做了什么,后来的好事者只找到他在崇武堂解散前与从越州幽刹谷走出再入中原江湖后的记录。
之后的东西当事人感触应该最深,不过我们说起来倒是简单了。重建崇武堂,杀人,没死成,招人,继续杀人,继续没死成,继续招人。从小门小派,中门中派,到最后无间寺,明焱楼,麒麟宗这些要么人少但是超然的隐宗,要么是与国共荣的真正巨物。而等杀到最后,浑身是血的少帮主抹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巅,身下是多到将整座山都洇黑的血流,他平视看向另外一座山的山顶,泛着紫金色的光。
另一边那个身着龙衣的男人色厉内荏与他对视,他狂妄大笑,扔刀出去插在男人的身前,随后一步步走下了血山,那把插在地上的刀左右晃动,蹦出的血滴打红了男人的白靴。
自那天起,江湖上多了一个叫冥海的门派,多了一个叫暗主的称呼。暗主带着他的人浩浩汤汤进了上京城,黑云在之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同时笼罩了江湖与庙堂……直到一年多前,暗主暴毙于紫心殿的消息传遍了天下,不到半月,他年仅二十四岁的大弟子左颢玄承暗主之名,做了冥海第二任的掌权人。
此时冥海总部院落的偏处,一栋书房样的房间向外发出灯光。
“暗主,早点休息吧,这都丑时了,您每天就睡一两个时辰身体遭不住的啊。”
身着缎衣的老奴端上一壶新茶,清亮的茶水倒入釉白的茶盏中,很快飘散出淡淡的弥香。
“嗯,马上就弄完了,于叔你不用一直等着我,我们这些习武之人的身子自己都知道,没多大事,于叔你年岁大了,更要休息,我最近有事帮不上忙,门里其他事情只能麻烦于叔你多费心了。”
“唉。”
姓于的老管家知道劝说不动,随后弯腰退出了房间,门扇闭合发出声音,没有打扰到几案上罩住的烛光。
窗外偶尔有“咕咕”声传了进来,桌前人笔耕不辍,墨与纸交接勾勒出婉转又不失风骨的瘦金,等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将其置于笔搁,灯光映在他的身上,显出那双好似蕴着湖泊的清澈眼眸,卓逸俊朗的丰姿下散发的气质如玉般温润,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身后的长披滑落在凳子上,泼散开瀑一样的白色长发。
男人伸手拿起桌上的瓷盏,里面早就凉了的茶汁有些涩口,他抿了抿,然后从里衣掏出了一张纸条,是晚饭时分由信鸽送到的,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可每次看他的嘴角都会扬起笑容。
纸条内容简单,是说武朝最大的钱庄永通最近收到了一个走西域的老汉送来一张不光有着武朝,还藏印有冥海标识的钱票,掌柜怀疑它的来历便通知了冥海当地的分会。经过询问得知,那张钱票是一个跟着商队从西域回到中州的年轻人给的,姓王的老汉还特意提了那年轻人救商队于黄风中的事情,分会的高层们没听说冥海还有此等高手在西域活动,觉得事出蹊跷不敢妄断,便毫不迟疑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了上京城。
“师弟,好久不见,不知这次回来是否寻到了你说的日出与日落,我和小焕都很挂念你,真想这次中秋你能回家看看。”
仅有一人的房间里响起说话的声音,但紧随其后传来的却是一声叹息。
“唉,不过我没把你回来这事告诉小焕,怕他空欢喜一场,也怕他去寻你惹你纠结。如果实在讨厌这,不想回来的话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好,毕竟……这里留下太多记忆与悲伤了。”
房间内的人影绰立,从外面看,那黑色的轮廓保持看信的姿势良久,才默默熄了烛光。
树影幢幢,时节如流,一转眼来到了八月十五日当天,中秋佳节。
中秋是大节,因其恰值三秋之半故此得名。自前朝起,中州一带便大兴中秋赏月之风,且已经有了向四方蔓延的趋势,经过时间的浸润,到了武朝开国时,除了实在偏远的地方,王土之内各地以月有关的类似诗会,曲会,游园赏月这种活动已是屡见不鲜。
而作为国都,同时也是玩月之风起源与发展最盛的地方,上京城很好的发挥了自己帝王家门面及国家的文化中心用以决定整个天下流行导向的作用,随后又经历了武朝建朝后两百多年宣传,如今的中秋风俗之多,趣味之高,俨然成为了武朝除元日外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傍晚,都城内长街的集会早早开了起来,花灯从东头挂到了西头,此时还稍早一些,只有出摊的小贩与已经吃过晚饭,迫不及待早早过来的孩童,等再过一会月亮升到梢头,这座城市的繁华才会淋漓尽致地展现,持续整夜,笙歌艳舞,谓之华奢的巅峰。
城外的官路上,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趴在纯黑色的骏马后身,闭着眼脸贴住马背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她右手攥着一袋桂花糖,凌霁拉着缰绳一路走过来,看着那没抓紧的袋口一颗一颗往出掉东西,又看了眼在马背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的女孩,想着等会还是重新给她买一袋好了。
“哥哥,你也想进城里去吗?”
女孩感觉马儿停了下来,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瞥到上京城的雄伟城墙,青黑色的砖石下人显得是那么渺小,有种即将压下来的威势,吓得她立刻又伏了下去。
佳节里城外也是一幅热闹景象,朝廷那边怕人多容易出事,于是限了出入城门的人员,许多为了赶上中秋这一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摊贩们没有资格进不去上京,便在城外做起了生意,即使规模和品类都不如城内,但逢此节日,赚上点钱也是不难,这女孩的父母便是其中的一员。
“不知道,你呢?”
“嘿嘿,我老想进去看了,据说里边全是好玩的,可我爹娘每次都只有过节卖东西的时候才带我过来,然后一过节城里就不让进,气死我了。”
她感觉姿势不舒服,睁开眼换了个方向趴着,从这个角度稍微向前望去,正好能看见凌霁的后脑勺。
“小时候去看过,印象里确实挺好玩的,后来有几年不在上京,等回来的时候年龄也大了,事情也多了,慢慢的就不想去凑热闹了。”
“欸?哥哥你是京城的人啊?”
女孩咻地坐了起来,眼中泛着亮光,可还没等到凌霁的回答,她看了身侧的高度,双手又慢慢滑了下去,紧紧贴住马背。
“算是吧,在这住了好长时间。”
“那哥哥你一会是打算进城回家过节了呗。”
“不回了,今天就过来看一眼,等会要去威州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