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凡从梦中醒来,仍是有些恍惚。
入眼是一线温吞的光,这光把他的脸分成明暗两边。透过床帷的缝隙,看得到窗外日影西斜。
他掀开帘子,看到屋内有一条矮桌、几把短凳,桌上规矩摆正的木刀木斧,与丢了满地的书本纸屑,此外便是堆满四壁木架的书籍,高矮胖瘦的挤挤挨挨,不怀好意的居高临下的瞪视着小小的他。
他没来由的恐惧,慌慌张张的趿拉着鞋子闯出门去。此时日头卡在地平线,光芒在这一进院子里平平的铺开,假石、草木,石阶、木柱都只有一半活在光明世界,阴暗里翻滚着不详的烟尘,那是星星点点的灰烬拼凑起的假石底座、草木根须、石阶山根、木柱墩础,随着光芒抽离,它们张牙舞爪的站起身,小院向深渊滑落。
凝凡两股战战,忍不住尖叫起来。
“醒醒,凝凡。”他感到意识从深渊中迅速的腾起,重新掌握了身体。“又做噩梦了?”
他这次真切的睁开眼,看到俯身看他的母亲,阳光顺着她的长发滑落:“近来怎么噩梦这么多?老宅里也不安生。”
凝凡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母亲慌忙的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不怕,不怕……”
凝凡感觉到熟悉的温暖,终于从被梦魇追逐的恐惧中渐渐平静,啜泣道:“妈,我不要在老宅待了!都三天了,父亲还不让我回去!”
母亲揉着他的脑袋:“你闯下这么大的祸,当着主宰的面胡言乱语,你父亲没抽你板子就不错啦”
凝凡撒娇:“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您就让我回家吧,让我回去吧!”
母亲为难:“主宰仍在城中做客,这时候放你回去成何体统?好吧,好吧,以后这几天我多来看看你好不好?”
凝凡只是不依。
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醇厚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菲洛大人,域主让我唤您过去。”
母亲松开手,站起身来。“荆南,你来看着凝凡,又做噩梦了……你哄哄他,但今日课业可不能耽误。”
小门从外推开,高大的战尊把自己塞进门框,看着满地的书页,挠了挠头:“许是昨天的课业太多?不然今天还是练武吧。”
母亲瞪他一眼:“你敢!这一桌子少背一本都不成!就知道练武,满脑子打打杀杀有什么用?晚上我还要考教,凝凡答不出来我唯你是问!”
荆南对着凝凡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凝凡只是拍床甩腿的闹。
母亲板起脸来:“不许胡闹!”
凝凡看出母亲真有些发怒,不敢再闹,别过头去,母亲摇摇头,转身大踏步离开。
凝凡听她走远了,苦着脸对荆南说:“老师,我不想背书。”
荆南一边蹲在地上收拢散乱的书页,一边对他说:“我也不想教你背书,但我军令难违,您是母命难违,这就是规矩,对不对?”
凝凡倒在床上两腿乱晃,唉声叹气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荆南忍俊不禁:“等你长大了,就行了”
凝凡一骨碌爬起来,对荆南问道:“老师,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荆南收拢好了书页,拉过一张短凳坐下,那小凳子只有他小腿一般宽窄,也不知他是怎么坐的稳稳当当。他清清嗓子,掰着手指:“狄秀跟红毛被堆了雪人算不算?奥洛斯的咒言师们还不吃不喝站在城外算不算?不过这些事都没有一件大事有趣,你想不想听?”
凝凡眼神一亮:“快说快说!”
荆南拍着大腿笑道:“当然是我们少域主当街拦阻奥洛斯主宰、传道者杜修迪耶,喝问‘你家帝女长的好看不好看’。此事当可列入格尔兰洛‘百年趣事赏’前三,与你父亲迎娶北境之花得继域主之位可较高下!”
凝凡嘴巴张的老大,先是发窘,之后却感到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
此事便是凝凡禁足于老宅的根源。数月前便有风声,说奥洛斯有意开启破冰之旅,同格尔兰洛重启会谈,届时甚至会有主宰亲至格尔兰洛。此事颇为捕风捉影,人们大多当做谣言一笑置之——千年前人族曾有浩劫,称为战法之争。当年人族气运昌隆,众星璀璨,修法空前繁盛,然而不可调和的分歧也渐渐产生——究竟终极之路,是化源于体的战修之道,还是控源于外的法修之道?
有分歧便有争端,双方摩擦越来越严重,终于战争爆发,此后数年大战不断,空前强大的辉煌年代分崩离析,这是人族衰微之始。
此后人族有四大域国,在北是战修域国格尔兰洛,在西便是法修域国奥洛斯。作为战法二宗祖庭所在,两大域国自建成以来便纷争不休。深渊年代虽曾携手抗敌,却也是暗有龃龉,摩擦不断。幸而人皇威势齐天,恩威并施,总算实现了表面上的人族和平。
然而两国从未曾真正接受对方。两域向来连民间通商都不曾允许,更不用谈其他联系。主宰进入战修域界?那只会是战争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