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路因出了“外围”的门墙,红草原上偶尔有些长喙长腿的鸟类结对走着,此外只有吹拂不停的风。
新任的南域巡查使仍然无所事事。丢了整个神工部,裁决机枢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更没人来怪罪他,真是咄咄怪事。
甚至还专门派人来给他排解心情,陪他熟悉机枢……
迪路因叹了口气,他这几天叹气尤其多,身边的“随从”马上注意到客人的异状,赶忙上前问道:“阁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散心?”
迪路因嘬嘬牙花子,气道:“你……您在身边,我到哪里能不紧张?”
这位“随从”面容清朗,长须垂胸,穿一身南方常见的粗布短衣,看起来就像是个上了岁数的粗使仆从,南方哪个城镇里都有这样的人物,并不引人注目。迪路因刚到机枢时候就是这位引的路,四位大匠进入冰窖时他也在现场,迪路因不了解机枢情况,以为只是专门给他安排的引路人,觉得和这位随从出门时众人对他都要更尊重几分,不过很快他察觉到不对,遂开口询问,随从也没瞒着,告诉他自己是机枢掌旗,玢罗尔。
玢罗尔何许人也?简而言之,就是裁决机枢唯一的话事人,机枢成立以来风风雨雨几十年,大大小小多少事,都是这位老人一言决之。荒人能与人族相安无事至今,玢罗尔居功甚伟。但是这位深居简出已久,迪路因缘悭一面,却是没能认出来。
玢罗尔听出迪路因的无奈,笑道:“阁下不用多虑,五域巡察使都是机枢肱骨,陪阁下散心也是老夫应尽之谊。”
迪路因苦着脸:“掌旗大人,您老究竟有何安排?总不能南域巡查使,就只巡查咱们机枢这片地方吧。”
玢罗尔哈哈一笑:“阁下说笑了。以帝都利克隆德为界,向南至荒人疆域,都是阁下巡查域界。至于当下行事,人皇早有安排,不是吗?”
迪路因其实心里清楚,看阿提特兰见到“信物”时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这位人族宿老是同心城达成了某些默契的,神工部四位大匠一同出动,也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而掌旗大人现身,传达的信息就是一切都在掌握,也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毕竟还有一个身份是心城信使,玢罗尔自然不会怠慢他。
玢罗尔忽然说了些题外话:“旧历2023,也就是新历元年,两族停战,人皇定鼎。老夫来到此地之时,也是这样红草遍地。”
迪路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随口说道:“那年我只是个小小腾旗官,好不容易才带着弟兄们从那场大战中活下来。”
这话当然是谦词,深渊战时大军级分五等,暄腾鸿垣锋,腾旗官已是寥寥几位大将之下的第一等人物了,放在当今世道,像迪路因这般人物就连域国之主也需礼让三分。
玢罗尔笑道:“我是见过你的,修伦索家的迪路因,你父亲与我有些私交,不过外人不知罢了。”
迪路因赔笑道:“竟不知还有这等渊源。”心中却是悚然一惊。
玢罗尔恍若未觉:“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土埋半截,你们也不年轻了。”
摸到半器境界的人族大修者,不论战法哪一宗,寿限大约都在二百岁上下,迪路因自己都百来岁的年纪,玢罗尔自然已是暮年。
迪路因忙一拱手,说道:“掌旗大人春秋鼎盛,焉知不会再有突破?”
玢罗尔哈哈大笑,说道:“第三步哪是人力所能及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啊!”
迪路因陪着笑,眼底却是忧虑更深。
外人眼中,裁决机枢的位置十分尴尬。人族这边,四大域国自治,人皇从不理事,利克隆德的管理全权交给那些自愿随侍人皇的深渊宿老。荒人那边更不必说,自有其统治所在。裁决机枢空有个“裁决”名头,能裁决的了谁?谁会承认机枢的裁决呢?从一个谈判机关,到一个商业关口,再到如今的锁异之井管理者,裁决机枢的命名似乎充满了自不量力的况味。
但迪路因多少了解一点内情。当年反攻荒人有四路大军,其中最为精锐的自然是那以滴血翼狮为旗帜的御前天军,那是人皇的真正嫡系,战功赫赫,却也折损最多。战后这批人明面上是留驻于利克隆德,实际上大部分都在发现锁异之井后加入了裁决机枢。裁决机枢与利克隆德相互守望,这才是人皇的朝廷所在。
迪路因忧心的是,裁决机枢这个第二御座似乎并不打算第一时间接纳自己,这其中暗藏的意思就多了,可能是事发突然确实无所安排,也有可能……裁决机枢有了自己的想法。
迪路因不寒而栗。
玢罗尔究竟在想什么?
…………
厄多图随着鸿芽,不多时来到壁城附近,厄多图一乐,心说该看的热闹真是想错过都难。
目的地正是海波楼。
厄多图当然对此地十分熟悉。海波楼又叫“颠倒楼”,内中别有乾坤,名称是楼,实际只有一层,从外看到的那个气派门楼,实际是此地屋顶,此地坐落在壁城侧面一个巨大的引重源阵上,客人入内便会一步步走上城壁,落座时脚下窗口可见城外不息的风雪,令人体感如在天穹,煞是有趣,别无分号,常有外人专程来此赏玩,都要提前一月预定才行。
枫塘那小子自然例外,此地还未建成之时,便已是他的私产,楼内最好的位置一直是他饭堂所在——所谓最好的位置是在大厅正中,一个在厅内任何位置都能看到的地方,枫塘很是享受众人注视的感觉。枫塘自小顽劣,不过有个好父亲,也没人敢惹,只不过这两年遭了厄多图这个报应,被收拾的极惨,不敢再搞什么大事,看起来规矩很多。不过一肚子坏水还是晃荡,这所谓接风是其中一个点子,说穿了就是在这海波楼里让人出丑而已,这种小事,厄多图也懒得管他——战修就该皮糙肉厚,不管是在内还是在外,谁遭不住谁就趁早转行。
厄多图二人找到隔间落座时,刚好看到身旁侍者端着一炉艳红的汤羹向内走去,不由一笑,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不过他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鸿芽身上,这位心城特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鸿芽为厄多图斟满了酒,脸上是介于讨好与尊敬之间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厄多图却意识到此人的每一种表情、决定,似乎都在刻意合乎什么规范,换言之他所有的表现都是假的,这令厄多图的警戒心更升上一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