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客栈窗外的那片天色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愚听耳朵听见李容身开垦后院土地时遇到了一块硬石头,鼻子闻见南梦清黎在后厨忙活着晚饭。
农活和厨艺都各自精进了呢。她笑着低头,从脚边提起一个用蓝布盖着的篮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翻山越岭,走到林府的时候,天色已经被墨蓝洇透,星星若隐若现。
天色不大好。愚听咕哝着立在林府门侧,这里有个碎石堆,是铺路用的,若是石头路被沙子埋了,得用它们再铺一层。她捡起两三颗,丢到路上,有的落在石头上,“啪”一声;有的落在沙子上,“噗”一声。
察觉到剑气之前,先听得人声——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捧着饭碗从门里出来,站在街上,说说笑笑,翘首以盼。
战场催人老,那骑马前行、渐渐走近的楚云裳看上去老成不少。不过人们并不会多看她的脸,他们盯着她的脑后——每次征战回家时,她都将仙剑化作发钗大小,插在头上。那碧绿的一截不是玉簪,是能化作九道剑气退敌的天上来的剑!
没错,退敌而不是杀敌,这边境苦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楚云裳楚将军的仙剑出征,只会断人手脚,从不取人性命。
人们敬仰的目光,将马背上的楚云裳托得高高的,只有她内里那颗心扑通扑通往下坠。
行至家门前,楚云裳看见了愚听,噗嗤一笑,跳下马来,牵马小跑着过来。
“愚听姨母!你坐得这样板正,像大人一样~”
愚听一脸孩子气的正色,叉腰道:“你既然叫我姨母,我总要有点姨母的样子。”
“嗨呦,不必不必,你平日里那样天真可爱的,我反而喜欢,见你我就觉得安心。”
见楚云裳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愚听把手里的篮子举起来,递上。
“啊呀!这里面是什么?还挺有分量。没到我生辰,你便送我贺礼?”楚云裳掀开一看,是一双高帮新鞋,朱红缎面,洁白鞋底,定睛细瞧,能瞧见用朱红丝线绣的五福和五毒。楚云裳眼眶一红,叹道:“您待我一直如此……我试试!”
“哎,等等!”
愚听拦迟了,楚云裳动作极快,歪身一顿,坐在石头堆上,两脚一抖,显出两只汗湿的脚来,就往新鞋子里踩。
一顿,楚云裳悬着脚,往新鞋里面看。
明晃晃几个金锭子。
“什么意思?”楚云裳猜到一些,落脚的时候没落稳,有一半猜到了沙地上。她狡黠一笑,道:“你这是要贿赂我?有让你恨的牙痒痒的,想让我帮你去吓唬一下?”
楚云裳心想,如果眼前是李容身就好了,她会接着说笑话,而不是像愚听这样把哀怜都写在脸上。只听她幽幽地说:“自从你的佩剑如同活了一般,虽说你只退敌但不杀敌,但周边还是忌惮你,从你这找不到孔隙,就断了你男人的财路,以此来……磋磨你。”
“磋磨好呀,”楚云裳觉得有热量从胸口往自己头上窜,忙笑得牙齿都尽力露出来,“都说玉不琢不成器,我正需要磋磨磋磨,历练历练,才到火候呢!”
愚听无话。楚云裳匆匆穿上鞋子,拿新鞋的手抬了抬,又落下去,轻轻掂量一下,低头苦笑一下,道:“谢谢姨母的鞋,可要进去坐坐?”
“不去了,我不喜欢他。”
“哈哈,”楚云裳轻声笑着,“那我送送你吧。”
“不必,你湿袜子上沾了沙子,走动走动就该脚疼了,快进去吧,我认得路。”
楚云裳目送愚听离开,又呆呆站了一会儿,才进府门。
夜色似乎深了,要不然林府的男主人林立怎么会酩酊大醉呢?
楚云裳蹙眉,捏了捏手里的新鞋,先去脱了盔甲,换上常服,走到林立跟前。
“怎么喝这样多?下人也没送醒酒汤来?”
“没有,谁愿意靠近我?下面的,上面的,都有法子孤立我。”林立举起空杯子,饮了一口,咬着杯子,看着楚云裳笑。
楚云裳也笑笑,去拿那只杯子。快要碰到时,林立松了嘴,那杯子碎在地上。
压下心里的愤怒与难过,楚云裳蹲下身,捡杯子的碎片。林立看着楚云裳的脸,晃晃悠悠,喃喃自语:“真有姿色,美人啊。”说着,就用鞋尖去勾楚云裳的下巴。
“你做什么?!”楚云裳闪到一旁,用手背蹭着下巴,委屈道:“你喝多了?你当我是谁?”
“你是谁?”林立撑着桌子起身,贴近楚云裳,酒气从咧嘴笑的表情里喷到对面人的脸上,“你是我林府的女主人啊,我三媒六聘,你相夫教子。呵呵,相、夫、教、子、啊……”林立的笑意在他踏出门的时候倏然收起,丫环战战兢兢捧上醒酒汤,被他一手掀翻,指着天道:“全府听令,前门后门、大门二门全给我锁了。后院的马,一匹也不能从马厩里出来。否则,马死,人也别想好过!”
楚云裳没有马就不能出门吗?她从没有让人知道,此剑可飞天遁地。
楚府,主母的屋里还亮着蜡烛,隐约有咳嗽声。见女儿回娘家,缠绵病榻的秋江女也能猜出一二。她不着急说话,让女儿想说的时候再说。
许久,楚云裳给秋江女喂水的时候,咳疾入肺的母亲连着咳了好一会儿,才汗淋淋地歇下来。
楚云裳嘟着嘴,怪道:“父亲心太野了,整日整日驻守军营,也不回来关照你。”
“唉,我若不是成了这副身子,真想守在王帐里,为他筹谋。他也是可怜我,若真与他在一处,思虑深了,伤心伤身。”这最后八个字,秋江女是望着楚云裳说的。
楚云裳避开眼神,从来时的包袱里递上那双藏有金锭子的新鞋,笑言:“母亲,您有多久没见过愚听姨母了?她和以前不一样了,送鞋还知道藏私了呢。”
秋江女摸出金子,叹道:“她是为了堵林立的嘴巴。”
“说就让他说呗,我不在乎,不能为了那张嘴,浪费了姨母们的血汗钱。”
“也是,这穷乡僻壤,开一间客栈,难为她们了。不过也是奇了,她们的客栈没什么生意,倒是未见破败,一直都很兴旺的样子。”
秋江女躺平,顺了顺气,有眼泪淌下去。
见女儿呆坐着不动,秋江女歪头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只是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时不该戴着那一串链子上战场,自从它断了,我就觉得诸事不顺。”
“也就是你与他不顺当了。”
“那链子就是他亲手打磨、亲手串珠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