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笑续行,来至响水台,不觉驻足仰望月色下的吸龙绝壁,秦佑臻怅然道:“数百年来,多少人倾尽一生追逐的,不过幻梦一场。”
常湛听闻若有所思,望妻出神半晌,想到前番种种,默然点头。
次日一早,门下尽知掌门回山,惊喜之余齐齐赶来问候。只是听闻掌门沉睡未醒,皆不敢多扰,各自悄然退出。
见旁人离开,言崇独往勤功台。彼时常湛正自练剑,言崇击掌赞道:“三哥越发精进了。”
常湛不理,待到练功已毕,见言崇犹自在旁坐着,收剑敛气道:“又有什么话说?”
言崇笑道:“咱们来请安,掌门师姑正睡着,只好作罢。”
见常湛欲走,言崇忙拉人坐下,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让三哥知道,”说着附耳上前。
常湛闪身道:“哪里学的这些小气,有话直说。”
言崇轻嗽一声,压低嗓音道:“听说大嫂要替她侄子往峨眉提亲呢。”
常湛笑道:“那有怎样?”
言崇急道:“怎样?三哥可知大嫂这侄子是哪个?就是包礼的哥哥包文啊。峨眉一听是包家老三之子,还不当场炸了?到时别说包家没脸,恐怕咱们也跟着挨骂。”
常湛擦汗道:“峨眉自然理的清,用不着你瞎操心。”
言崇摇头叹道:“大嫂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依我看,大哥又要心烦。”见常湛不语,回身向揽月阁一指,笑道:“此事如果掌门师姑发话,那就万事大吉。”
常湛起身笑道:“我瞧你就是闲的。待小师姑醒来,立刻替你定一门好亲,省得整日叽叽歪歪。”
言崇慌道:“求掌门师姑丈积积德,许我孤独终老吧。”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傍晚,秦佑臻沐浴更衣,独往云息阁拜祭。焚香已毕,端跪老主影像前,叩头道:“尊师庇佑,使命达成,特来复命。”
说罢掏出一叠纸稿,细细看过,逐一放入焚炉。看着跳动的火苗,轻叹道:“想来师父您老人家,也并不知道曲流烟真实身份,更想不到我派神脉险些葬送他手。”
当年弥蓝老主执掌衣钵不久,听闻故友卫霰获罪入狱,惊骇之余连夜赶往相见,谁知二人竟在途中巧遇。彼时卫霰遭官军追杀,虽得老主救下,命已垂危,弥留之际,将独子托付老主养育。这个孩子便是曲流烟。其实曲流烟并非故友之子,而与前朝宫廷大有渊源。
因卫霰临死遗言:绝不可令曲流烟读书习武。老主信守承诺,将其收入门下后,未免人多生虞,便派其独往吸龙壁守山,无令不得擅离。因此非但江湖之人对曲流烟知之甚少,就连山中弟子也极少与之会面。曲流烟十岁那年,老主因一件大事亲往关外查办,一去年余方回转。此间曲流烟病重,樊林碧将人挪去山下调养。待到病情好转,每日闲来无事,曲流烟便隔窗聆听旁观樊林青等读书习武。众人虽知老主禁令,只是见人身子单薄言行呆滞且在病中,是以并不放在心上。待到完全康复,曲流烟已能将《神草集》熟记大半。此后大半年间,凭借着绝顶聪明和过目不忘之天资,曲流烟非但将偷学来的各色医书倒背如流,更将神书中的内功剑法融贯心间。
时光荏苒,展眼八年过去。曲流烟白日洒扫砍柴,晚间修习内功心法,看似与世无染,却早已江湖满怀。虽十分向往山外光景,可每每想到大师姐,登觉难舍。一日清扫石阶,遥见碧影闪处,正值樊林碧经过。曲流烟像往常一样呆望出神。正自遐想,忽见一男子来到,惊见两人举止亲昵非比寻常,不禁愕然。痴痴坐至天黑,猛出一掌,竟将面前一棵参天大树拦腰震裂。看着庞枝巨杈轰隆隆坠落山谷,曲流烟又哭又笑,枉顾山中禁令,直奔绝壁之巅。月色下,俯瞰众峰,心内波澜骤起,几近疯狂。
惊闻曲流烟欲求娶樊林碧为妻且要立刻接任弥蓝山掌门之位,老主愕然失色,当场严词拒绝。谁料不等老主言毕,曲流烟竟大笑着狂奔向外,纵身跳下悬崖。老主亲往山涧苦寻多日无果,回来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故友之托,难免郁结于心,终究大病一场。未免外人猜忌,只说曲流烟因病过世,山中诸人听闻亦不在意,此事很快过去。堪堪数十年,直到少林一战,亲见黑衣人以本派折云手与盖源真人对敌,老主方幡然醒悟。后因老主被害离世,曲流烟之线索几乎断裂。秦佑臻为此苦恼日甚,谁料碧水阁一场大火,竟在列祖影像后发现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
正自望炉沉思,叩门声忽然响起,只听腾善轻声道:“掌门师姑?”
秦佑臻收了思绪,回神道:“怎么?”
腾善轻声道:“恕弟子辈搅扰,掌门师姑进去也有好些时候了。”
秦佑臻会意,慢慢起身,开门见腾白常言皆在外静候,含笑点头道:“叫你们担心了,多日不见,大家都好么?”
四人笑跪行礼,又见掌门师姑亲将云息阁内各处灯烛点亮,知是有话要说,忙进到厅内,将门窗掩好,恭身站立。
秦佑臻仰望老主影像,半晌回头道:“都坐下吧。”
四人拜过影像,各自归座。
秦佑臻环顾一周,慨叹道:“若无各位舍命相搏,便不会有今日重聚。秦佑臻无以回报,诚请受我一拜。”
话音未落,四人慌得抢步跪倒阻住。
秦佑臻笑道:“反应如此迅速,可见伤势恢复的很好。快起来,我也就是一说,不会真的磕头的。”说着躬身一礼。
四人目瞪口呆,还礼起身,都忍不住笑起来。
见腾善奉上各门各派所赠礼单,秦佑臻随手放在一旁,深叹道:“此番浩劫若深究根源,我派难脱干系。如此了局,也算对大家有个交代。”
言崇急道:“咱们有什么可交代的?狗贼为夺我吸龙至宝,做尽骇人勾当,难道也是我弥蓝山罪过?况此番多有江湖中人落井下石,哼,这笔账可不是好糊弄的。”
见腾善低头,白涣推言崇道:“这些日子掌门师姑令你家中静养,怎么,身子好了,脑壳坏掉了?”
言崇会意,犹自气不过道:“我不是冲包礼父子,是说那些贪生怕死见利弃义唯利是图见风使舵,表面谦谦君子实则比龌龊小人更险恶的所谓大侠豪客。”
一语未了,秦佑臻笑起来,点头赞道:“几日不见,言四侠这口才越发长进,恐怕腾益都望尘莫及。”
腾白常哑然失笑,言崇红脸道:“弟子所言句句肺腑。”见秦佑臻似笑非笑盯着自己,恭敬道:“弟子知错,不该妄加议论。”
秦佑臻叹笑道:“何错之有?言四侠如此热烈端方,实是我派之幸,江湖之福。”
腾白常又笑起来,言崇不敢再说,忙躬身一礼归座。
秦佑臻收了笑容,正色道:“之所以说此番浩劫与我派大有关联,皆因始作俑者正是你们那位因病暴毙的师叔曲流烟。”
听完掌门师姑叙述,四人骇然语塞。半晌,面面相觑道:“这么说,曲师叔非但没有死,且以吸龙宝藏和《神草集》为饵,挑动夏辽宋之争,蛊惑八方夺宝,怂起一次次江湖风波?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佑臻自桌后搬出一个石匣,递给腾善道:“这是前番碧水阁起火无意中所得,你们想要的答案,应该都在里头。”
腾善忙双手接住,见匣内整齐摆放着一叠发黄纸稿,四人忙围上翻看。看罢多时,不禁倒抽凉气,默然呆坐。
想到曲流烟天赋旷古奇才,却因苦恋樊林碧痴缠成魔,为泄私愤,背离人伦,恶行滔滔,终究葬身吸龙绝壁之巅,秦佑臻不禁皱眉一叹,将纸稿尽数丢入火盆,轻声道:“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其间真假恩怨是非曲直,只怕你我谁也说不清楚。曲流烟之疯癫,看似因情而生,实则因欲而起,自以为将天下算计在内,到头来困住的唯有自己。”
言崇冲口叹道:“当真算来算去算自己。”
众人一愣,点头而笑。
秦佑臻续道:“此间种种关联甚广,未免我派遭人妄加猜测非议,自此,任何人不许再提及。”
四人躬身肃道:“弟子谨记掌门师姑教诲。”
秦佑臻点头,缓色道:“大事终结,实乃山中大喜,明晚杳霭亭摆宴,谁都不许迟到。”
四人笑逐颜开,又说了回闲话,恐掌门师姑疲累,随即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