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疾,长啸嘶鸣,正从太微宫长廊通过的景晔示意身后的福祥放慢脚步,向侧一步站在二层缓步云台上眺望。
且看德胜门外,福禄示意两个小宫人安置车梯,随即车门大开,从里面出来的是蓁儿。
景晔挑眉,并不回头,随口吩咐福祥:“你先回去吧。”
听到福祥应声,又道:“今日皇姐入宫,父皇必在皇后处,不会差人寻我。若是宁娘娘问起,就说我又去找乐子了。”
乍看蓁儿扶着嘉懿跨进隆庆门,南回廊上两个芳婉险些砸了手中的果盘,猛地停下脚步,心照不宣地对视后并肩侧身低头站立。
待到嘉懿优雅大方地一步一步踩着汉白玉石阶登上丹陛,听到脚步声,隆庆宫前扫雪的三五宫人略有迟疑地抬起头去看,随即皆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动作,亦是默默低下头。
目送嘉懿一行人渐行渐远,众人长松一口气,已然走上东回廊的那两个芳婉继续捧着水果向北走,至隆庆宫东侧水榭,偏过头朝芝兰堂投去鄙夷的目光。
屏退洒扫的两个慎容,随着隔扇门扣合的回声散去,偌大的宫殿里仅剩白炭的燃灼声,失魂落魄的嘉懿踩上脚床,颓然地跌坐在榻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空旷的暖阁。
莫名的寒意从周身聚拢侵袭,钻心蚀骨,嘉懿不自觉地抬起双手抱臂,试图想要摆脱由内而外的战栗。
闭上眼咬着牙,耳畔似疾风哀鸣席卷,脑海中似连环画般不断闪过一幕幕似梦非梦的画面。
倏然,雍容的和淑皇太后将她搂入怀中,递给她最爱吃的栗子糕,“懿儿,往后你和姑祖母在寿慈宫好不好,和你的太子哥哥一处上书房好不好。”
嘉贵妃笑意盈盈地朝她招手,“懿儿,要常到姑姑那儿啊,有昕姐姐陪你一起玩儿。”
鑫贵妃将怀中文质彬彬的男孩推向她,“快和你嘉懿妹妹打招呼呀景昱!”
说着招呼在皇后身边玩闹的女孩,“铭婼,快别玩那劳什子了,赶紧过来见过嘉懿姐姐。”
端庄的皇后看向正与女孩翻花绳的男孩,“明儿,你也过去跟嘉姑娘问好吧。”
“母妃,时辰不早了,女儿该去练字了。”
不等嘉贵妃答应,景昕快步走到皇后身侧,行了常礼,皇后莞尔颔首,“母后,儿臣带四弟去书房了。”
见状,奇铭婼也丢下花绳,小碎步跟上,哪知脚下一软,正跌在景昱身前。
奇铭婼“哇”地一声起了哭腔,景昱紧忙哄着,“好妹妹不哭了,昱哥哥带你去追景明好不好。”
打量和淑皇太后身边歪着脖子低头把玩扳指的景旸,嘉懿仰头看向父亲,“爹爹,女儿想和您回家。”
嘉琼冷冷道:“懿儿,你现在是东宫的才人,从今往后,嘉氏一族便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嘉懿哀求,“不要爹爹,女儿不想孤身一人待在这里。”
“嘉才人往后是要做太子妃、做皇后的人,整个紫微宫里的人会陪着你的。”皇后下首坐着的一个妃子如是说。
猝然,屋内烛火俱灭,嘉懿发觉自己身后的和淑皇太后消失不见,环望四周,所有人俱湮灭不见。
瞬时心悸,她猛地蹲跪在地,闭眼抱头,嘶声尖叫。
“小姐姐,你别怕。”
忽然听见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在和自己说话,嘉懿睁开泪眼,朦胧中看见一双钟天地之灵的秀眼,瞳孔似黑宝石般深邃醉人。
只瞧他探出小脑袋,两手攀上自己的肩膀,耳语,“他们不和你玩,我陪你玩。”
嘉懿忍着哭腔,哑声问道:“你是谁?”
许久得不到答复,却发觉自己被人拥在怀里,似是而非的茉莉香,让她莫名欣喜若狂,“你回来了,殿下。”
“我是宸妃的儿子——”
刚刚软糯的奶气声陡然幻化成低沉磁性的尾音,似鬼祟蛊惑般缠身,屏息凝眸,且看空灵俊朗的脸映入眼帘,摄人心魂的梨涡下,衔着一丝令人目眩的媚笑,薄唇轻启。
“景晔。”
“啊——”
嘉懿惊叫一声,猛地全力推开眼前之人,彻底挣脱出太虚幻境,恢复理智,而嘴角还漾着娇里含羞的笑。
心虚地环顾四周,在确认殿内并无第三人之后,嘉懿一边深呼吸一边用犀利的眼神恶狠狠地看着身前的人,低声质问道:“景晔,你是疯了吗,大白天的闯进我的寝殿,你是想害死我不成!”
景晔从地上坐直身,若无其事道:“又不是第一次大白天过来,你激动什么。”
“走,你走!”嘉懿上前拉扯景晔,“你快走吧,殿下很快就回来了!”
“你这么怕我们的奸情被他发现吗?”
“你浑说什么,我和你清清白白,我怕他发现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急着赶我走?”景晔冷着脸盯着嘉懿,“你开始在乎他的感受了!”
“不是,我没有!”
景晔哂笑,“原来,你以为抱你的人不是二哥,而是大哥。”
嘉懿一怔,“你说什么?”
“如果是二哥,你会直接喊他的名字,可是你刚才在我怀里,下意识说的是——殿下,你回来了。”
“不可能。”
“你心里有他了,你喜欢上他了。”
“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绝不!”
嘉懿向后挪了一下,背后重重一撞,方才察觉自己跌坐在脚床上,她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试图和景晔保持距离,刻意避开他投射而来的审视目光。
“你骗我,你骗我!”
“如果不是心里有他,你会因为他陪着阮妃回娘家而独自一人蹲在这里哭眼抹泪吗?”
景晔上前一把捏住嘉懿的左臂拉她靠近自己,一手用力拉起她的右手,掰开她的食指擦过她的泪痕,“你从小到大只为二哥哭过,而你现在是为谁哭?”
“我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你干嘛那么在乎要不要自己的孩子,景琮、景璘随便要过来养着就是了,你何苦与我做戏,落了胎还在这里自欺欺人!”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我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所以你就仗着我喜欢你而利用我,你以为我帮你摆脱大哥,你就能得到二哥吗。”
嘉懿欲再辩解,却觉眼前一黑,屏息迷离,颤抖不止,灼虐心头。
隐隐发觉口中一丝甘甜,嘉懿还魂,作势扬手给了景晔一记耳光。
景晔心满意足地舔了一下嘴角,邪魅一笑,“这是你春秋大梦的解药。”说罢起身径直离去。
思绪混乱不堪的嘉懿瘫坐在地,缓缓抬手抹了一下嘴唇,虚弱地喘息着抬眸望向堂中那尊夔龙纹炉,扪心自问。
难道,恸情窥探挖掘出来的,就是内心的真实?
依家礼,阮戎韶奇氏夫妇、阮戎歆羲氏夫妇,凊葳景旸夫妇、凌芸景明夫妇至阮家祠堂向先祖进香。
阮戎歆以族长的身份站在最前面拈香,背诵阮氏祖训,“保境安民为己任,忠君报国慎独身!”随后众人依次近前拈香。
凌芸和景明又在阮戎歆和羲氏的带领下,单独向凌芸的祖父阮睿骁,嫡祖母苑氏、祖母苏氏再次行叩拜大礼。
这是景明第一次去阮家祠堂,他恍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心中喜不自胜。
礼毕,各自散去,临出门前,景明不禁回头颙望摆在神龛上最前面的那块牌位。
“凊名大哥,是什么时候走的?”
“怎么突然想起问他?”
景明故意道:“上次家谱丢失,我才知道原来你哥不是阮家的长孙。”
凌芸听景明提起凊名,反倒有了几分神伤,所以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这话里的纰漏,“己酉年九月初七。”
“当时他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