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碾过叶片的声音,身后的木板被踏响了。 平川弥生自空茫的祈祷状态中抽离,略微转身看了眼。 是今剑。 才离开不到半个月,短刀付丧神的模样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准确来说,虽然眉眼依旧,但气质已判若两人。 平川弥生实在无力伪装出一脸镇静,连起身的念头都难以升起,只是无声地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 视线里,身披红盔的少年一洗从前的天真活泼,行动之间已经有了肃杀之气,朱红眼眸凝望着她,像生了斑驳锈痕。他原本踌躇地停在几步之外,这时见她招手,才继续向前走。 平川弥生吃力地组织着语言,不知道要怎么进行这第二场艰难的说服战争。 乖乖跪坐在她身旁的付丧神等了半晌,鼓起勇气挑起了话题。 “……主公大人、有收到我的第三封信吗?” 审神者思维迟钝地运转了一会,摇头,眉心微拢。 “啊、对不起,是我记错了。”今剑忽然想起时间上的差异,有点慌张地推翻了自己的询问。 如果按照如今所处的时间线计算,前往极化修行的他连第二封信都还没寄出去吧? 这样懊恼着,他不禁担心会不会给新任主君带来麻烦,毕竟,“来自百年后”这一信息是不能轻易泄露的。 好在审神者心力交瘁之下,没有立刻注意到他话里的破绽。然而今剑却更加感到煎熬。要是按照这样的思路,他不但不该多说什么,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刚得知意外回到百年前时兴奋的颤栗已尽数化为了虚无,心中种种妄想都被碾碎在现实之下。 不知道审神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做下了怎样的决定;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入职时之政府,为什么任期一满就坚决卸任,甚至不肯向平时异常重视的付丧神们透露半点…… 一无所知的他这样急切地来到她面前,除了更加显示出自己的狼狈与无用,并没有别的作用。 思考至此,今剑难受地低下了头。 ——如果是宗三先生的话,会更加清楚目前的局势吧…… 想到不久前本丸内剧变的气候以及随之泄露的宗三左文字的气息,他生出几分羡慕。 哪怕是和审神者争吵而惹得她动怒,也想拼尽全力诉说自己的愿望。 【不存在的我是因为您才得以立身于此,是您让“今剑”从虚无的传说成为了如今活着的我。】 【我是只属于您的守护刀啊……如果离开还能去哪儿呢?】 【恳求您,请带我走吧。】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陪伴在您的身侧就好。 千言万语拥挤在唇齿间,他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审神者的背微微弓着,倚在廊柱上,像是马上就要承受不住担负的重量,因为瘦了一大圈而空荡荡的巫女服在夜风里轻轻飞舞,看着他的目光怜惜与冷酷并存。 在这样的注视下,今剑吃痛似的收回了偷瞥审神者的视线,望向了星空下泛起波澜的池塘。飘落的枫叶引出水面圈圈涟漪,它们试图触碰彼此,却在相遇的瞬间就一齐走向了覆灭。 “我当初来到本丸时,还只有十五岁。”是审神者的声音,“是被强制征召进入政府的。” 今剑轻声接道:“……怪不得您一开始都不怎么笑呢。” 平川弥生淡淡笑了笑,不知出于何种打算,继续说:“在现世的家庭虽然不很富裕,但也不愁吃穿;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最得父母宠爱,三个哥哥姐姐同样关爱有加……我啊,那时候成天的烦恼,只有明天要穿的衣服,和未来的恋人。” 但是幸福的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因灵力出众,资质优秀,入选时之政府。”——荒诞而霸道的一纸诏令,直接将她带离现世,困入了全然陌生的异时空。她成了所谓的“审神者”。 对抗邪恶,拯救历史,肩负人类存亡……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饰不了手段的卑劣本质。要不是那可笑的契约上还有“十年”的时限,恐怕她早就自暴自弃死在了一次次的战斗中。怀抱着卸任之后与家人团聚的小小愿望,她拼命地完成时之政府下达的任务,甚至得到了几次嘉奖。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刀剑付丧神的存在。 十年,三千六百余个日日夜夜,即使最初如何抗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相处和保护中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她甚至一度想过延长任期,好继续陪伴他们。然而在她几经挣扎,终于忍痛决定离职时,却知道了自己已被“神隐”多年的现状。 付丧神虽然低等,但仍属神灵,不可将真实姓名告知,否则哪怕无意,也会在长久的相处中被同化,与常世缘尽,即所谓“神隐”。而时之政府一开始,就刻意透露了入职者的真实姓名。 返回家中的她面对没有了任何印象的亲人、和不存在半点自己生活痕迹的屋子,简直五内俱焚。可是时之政府仍不满足,提出离职之前,必须改造体质,去除与生俱来的灵力成为普通人——理由是避免危害现世秩序,或者更直白地说,断绝投敌反叛的可能。 一个身无分文,没有自保之力,甚至连正当国民身份都没有了的女人,在剥夺灵力后身体每况愈下的境地里会迎来什么结局,简直显而易见。 平川弥生嗤笑:“啊,倒是要感激时政没有直接下杀手……给我留了一条命呢。”纵然是面对今剑,她竭力克制之下,语气中仍然有使人悚然的怨愤鼓动着,亟待爆发。 审神者所有的异常都明了了。 短刀付丧神胸口冰冷一片,死死咬住了嘴唇。 把主公大人逼到如此境地的“功劳”里有他一份——光是知晓这点,就使得他羞愧万分,痛苦不堪。 ——何等可笑啊,加害者摆出一副可怜嘴脸,来指责被害者不够体谅。 少年在满嘴血腥味中仓促捂住了脸,翻下檐廊,跪在泥土上拼命压低身体,脊背蜷缩着,瑟瑟发抖。 女性冰冷的手伸出来,扶住了他的胳膊,力道温柔。他被这双手拉起,圈进了单薄的怀抱。审神者拥抱着他,就像以往无数次做的那样,慢慢拍着他发颤的背,给予安慰。 “你们都不知道啊。”她这样说,“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摔坏了再买个新的就好啦。】 【没事没事,只有一页沾了墨,重新抄一遍好了,很快的哦?】 ——为什么不责怪我呢?每一次、每一次,犯了错之后都笑着原谅我……明明是我不对啊。 记忆洪流呼啸而来,少年抽泣着,伏在她肩上痛哭失声。审神者则一如既往地无奈地笑了起来,就像多年来每次哄劝他那样,说:“乖啊,小今剑不要哭了,好不好?看到你哭,我也要哭啦。” “对、对不起,对不起,主公大人……!”今剑哭道,“请让我赎罪吧!” 就算对手是时之政府,他也会拼命战斗的! 平川弥生叹息,放开他:“我说出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自责。” 她凝视着泪眼模糊的少年。 “我想让你们活下去啊。为了我个人的怨愤,牵连你们,太不公平了。” “我是您的刀,理所应当陪您赴死……!” “……今剑,你不是我的附属品,别只是把自己当成冰冷的死物。既然有了思想和情感,就是独立的生命。” 今剑哭泣着,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平川弥生揉了揉他的头发:“从来没有什么‘应该为谁赴死’,你明白吗,今剑?” “好难懂……我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审神者微笑起来。那抹笑容像是即将化开的糖果,残留着淡淡一点甜味,却只能勾起人对苦涩的记忆。她这样微微笑着,催促道:“是时候该走了。你的主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今剑试图压住抽泣也对她笑一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到,只能握紧自己的本体,跌跌撞撞后退、侧身。 平川弥生静静地坐在檐廊下,闭上了眼睛。 “走吧。” 仿佛呓语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走吧。” 今剑怔怔看了她很久,明白她绝不会回心转意了,只得带着满腔迷惘哀恸,拼命加快了沉重的脚步。他以为自己很慢——但其实,他眨眼间就跑入了拐角,扑进不知哪片黑暗中去了。 被留下的审神者等了很久,才慢慢伏下身,像是要向什么恳求或者祷告,以缓解来势汹汹的痛苦似的—— 然而她面前什么也没有,神祗已经被她亲手驱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