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白昼的光像要吞噬所有似的,从窗口、门缝、一切能通过的地方蜂拥而入,将目所能及的事物都消磨成浅淡的虚影。 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她大脑空空如也,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又马上抬起头来,更加仔细地端正了坐姿。脊背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已经开始无法控制地发颤,她拼命抑制着蜷缩瘫倒的欲望,保持住期待的笑容。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小小的笑涡,经常被夸赞讨喜又可爱。然而没有人将注意力分给她。那些人形的虚影拥挤晃动着,填满了不大的客厅,不断发出激烈的争执。 可是她听得不是很明白。 快速且含混的话语在炽烈的光线下被肢解,零落为只言片语。 【……太麻烦了……】 【我家也穷啊……哪里有本钱再养一个……】 【……拖油瓶……别来找我……】 ——在看我吗? 她注意到了吵嚷声微妙的停顿,于是更加努力地露出笑容。 ——以此来展示自己绝无攻击性,甚至是柔软且可欺的。 好博得一些同情和可怜。 但那些人很快就三三两两离去了,剩下她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直面着墙上父母黑白的相片。三个人都在笑着,仿佛从未感受到变故带来的悲痛。 蝉的嘶鸣扬高又低落,她静静等在光明遍布的白昼里,不知在期待谁的到来……终于,漫长、又漫长的夏天过去后,风尘仆仆的女人来到了她面前。 她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扬起甜甜的微笑。 女人紧紧抱住了她。 等待结束了,她被带着远渡重洋,奔赴别国,有了一个新的家。 …… 樱花离枝,昭示着春天的余音。 下课铃归于寂静,她整理好书包,离开了教室。走廊里还有很多同学,见她走来,纷纷开口恭维。 【真厉害呀,晏前辈,这次又是年段第一呢。】 【啊啊,真羡慕,凭晏君你的成绩,全国的大学都随便挑了吧?】 【没错,晏桑有决定要去哪里吗?】 那些看不清楚五官的学生越聚越多,挡住了她前进的路。 她越来越烦躁不安,但还是习惯性地微笑着。 【我还什么都没有考虑呢。】 ——什么都没有考虑,只是一味拼命学习。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习俗,即使多年过去也无法适应。她就像浮萍一样,屈从于环境,一直随波逐流着。 不能惹麻烦;不能乱花钱;要好好读书,当个乖孩子。 尽快报答收养的恩情。 光是思考着这些,就已经精疲力尽了。“未来”于她是没有颜色的。 【喂,回去了。】女生的声音强势地破开了喧闹,进入她耳中,【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她怔了怔,如蒙大赦,抱着书包快步分开人群。 短发少女就在前方,见她走上来,皱眉打量了一眼。 【不想听他们啰嗦就走啊,干嘛像个傻瓜一样,只会笑啊。】 被这样不耐烦地批评着,她却只是点着头,脸颊上笑涡浅浅。 少女烦躁地加快了脚步:【都说笑得很傻了、你这家伙。】 【谢谢,姐姐。】 她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去,在【别莫名其妙道谢啊!】的抱怨里,默默恳求。 ——请不要讨厌我,我每天都有好好努力哦? 少女拉过她的手。 【快走啦!妈妈都等了很久了!】 …… 【审神者……?】 她看着突然上门造访的男人,神色茫然。 对方摆出了一茶几的文件,开始进行长篇大论的解释。 ——为了消灭企图篡改历史的时间溯行军,时之政府征召身具灵力的人类成为审神者,以唤醒沉睡在刀剑中的付丧神,并依靠刀剑男士的力量,去各个时代阻止“历史修正主义者”对历史造成破坏。 油然而生的荒诞感在看到合同里言明的酬劳时更加浓烈了。 但是公务员打扮的男人表示:【如果您不相信,我们可以先将酬劳全部付清,然后再签合同】。 她在拿到政府出具的正规聘用书后,看着已经打入户头的数字,立刻犹豫起来。 【只要您表现良好,就能经常得到假期,并不会长时间与家人分离。】男人笑容可掬地保证。 她其实并不信任这些说辞,但是,银.行.卡里缀着的零实在令人眼花缭乱。 那是她即使花五十年也积攒不到的巨款。 收养她的小姨家并不富裕,丈夫早逝后,与女儿的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在接收了作为姐姐遗孤的她后负担更重。 ——必须要报答收养的恩情。 她盯着那数字看了很久,笑了笑。 【没关系。】 她重复道:【假期之类的,我没关系。】 决然落笔签字。 …… 【已经没有、必须要被记住的人了。】 昨晚的回答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晏阳气闷地拉过被子蜷成一团。 短暂的小憩反而充斥着无数零碎的梦境,称不上愉快的回忆咕咚咕咚翻滚着,让她头痛难忍。 ——决定来这里,是错误的吗? 如此自问着,又忍不住摇头。她确实难以拒绝那笔钱,尤其是在临近全国共同学力考试、越发惶恐于未来道路之时。 “神隐”…… 她将脸埋进被褥中,闭上眼睛。 ……说不定是好事吧。 …… “……谁?” 小松绘里蹙眉,敲了敲长久维持一个姿势而隐隐作痛的肩膀,打开家门。 门外是有些眼熟的、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和少年。 怀里抱着几本笔记的少女鞠躬,带着开朗又明亮的笑容,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都立海原高校一年D班的本田透!请问晏阳学姐在吗?” 晏阳。 这个名字触动了烦躁的心绪,小松绘里沉默了会,抬手邀请。 “先进来吧。” 倒了茶水端给二人,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她不在。” “不、不在吗?”本田透有些失望,将带来的本子放在了桌上,“这些是晏阳学姐早先借我的笔记,本来不该拖到现在才归还的、但学姐一直没有来学校……非常抱歉。” “是吗,那我就代她收下了。”小松绘里冷淡地点头。 本田透似乎不擅长应付她这样的性格,坐立难安地呆了几分钟,起身告辞。走之前,少女犹疑地询问道:“那个、请问晏阳学姐什么时候会回学校?” 小松绘里默然片刻,疲惫道:“……我不知道……或许不会回去了吧。” “咦、诶?”本田透有点吃惊,不安地说,“发生什么了吗?” 回忆起两个月前那份可疑的合同,她再次感到难以平息的愤怒和沮丧——虽然极力反对,但还是没能阻止晏阳签下合约…… 【对不起,姐姐。这次不能听你的。】那家伙苦恼地笑着,【请不要担心,毕竟是政府的职位啊……我会尽快得到假期的!】 傻子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单位,还往里面跳! 小松绘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极力克制住情绪。 “没事。她暂时休学,去工作了。” “这样吗。”本田透对这种说辞不是很相信,但不好追问,只能点头,“以前被晏阳学姐照顾了很多次,借笔记也是、介绍打工也是……请替我向她道谢,真的非常感激!” 小松绘里垂下眼:“啊,我会转告的。” “那么,打扰您了。” 本田透再次鞠躬,和同伴一起出了门。 “……草摩同学,麻烦你陪我一起来……” 合上的门切断了模糊的对话,小松绘里倚着门,长长叹了口气。 ……晏阳啊。 …… 鸟类纤长的脖颈探出樱花从,细长的喙啄在了金色的发饰上。 正坐在树下喝茶的三日月宗近并无意外,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还是这么喜欢制造意外呢,鹤丸殿。” “惊讶可是人生中必要之物啊。”体型幼小的鹤发出了男性轻快的声音,“三日月。” 太刀付丧神含笑拂开了衣袖上的花瓣,并没有将视线移向头顶的它。 鹤抖了抖翅膀,收回头部忽然往后一仰,倒挂在了灿烂的花枝里。它用瘦长的足牢牢扣住立身的树枝,比起鸟类更像一只蝙蝠,朱红的冠随着脖颈一起悠然地摇摆着。 “在时政呆了百余年,终于要来和我们会合了吗?”它问。 “哈哈哈,”三日月宗近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我倒是无妨,不过本丸里的各位无法再承受一次刀解了。” 鹤的脑袋划过他耳边:“大国主没有阻止吗?上次还出手复活了你们,现在难道会任由手底下的家伙乱来?” 花枝被荡秋千的鹤带得簌簌颤抖,樱花掉了三日月宗近满身。他笑眯眯地拨下眼睫上细碎的花瓣,回答道:“正因如此,老头子的面子已经用完了呀。再说,那位大人自从百年前的大乱后,性情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的确,像是完全破罐破摔了啊,这可有点头疼。最近求援的讯息发出去后,基本得不到回应……时政和源氏是打算向天津神投降了吗。” 停住玩闹的鹤语气沉了下来。 三日月宗近神色平静:“谁知道呢。” “——决定好什么时候走了吗?”鹤展翅翻身,重新在花枝上站稳,转而询问道。 三日月宗近笑了笑。 “再等等吧。” 他感受着不久前重新连接的主从契约,悬着新月的眼眸轻轻瞥向檐下转角,语气温和。 “小姑娘还没回来,总得等一等。” 敏锐的鹤同样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点头:“那么,随时保持联系。”语罢双翅一挥,身形在飞舞的樱花中无声消散。 差点被花瓣埋起来的三日月宗近护住茶杯,突然开口道:“日安,狐之助。” “您在和谁说话吗,三日月殿?” 尖锐的嗓音响起,狐狸式神自转角的阴影处走出。 付丧神微微笑着,饮尽了杯中茶水。 “只是老人家的自言自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