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下宗门客卿职位的,不是洪九指,而是他身边老妇。
这时墨奈才看清局面:老妇坐在主位,一长串儿的妾室站成一排,低眉顺眼,完全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
“也是巧,才提到你。”洪九指早没了富家翁的悠闲,脸上堆着讨好,十分殷勤地给老妇倒茶。
“老身贾谷钰,洪道友正妻。”贾老太太脸上有驻颜术也解不开的皱纹,只穿宽松袍子,也是养老的模样。
墨奈看看洪九指,老头两手一摊:“我可做不了贤妻的主……也不懂小友发的什么疯,又跑回来。”
贾谷钰说:“墨道友,老身今日才回来,你这建宗缘由,可否再说一次?”
这个简单,请托客卿的话,三年来墨奈反复用各种态度说过,已是烂熟于胸。
他说师父眉文腾出自金丹宗门,随师门享过风头无二烈火烹油的局面。后宗门被毁,筑基中期的师祖带着宗门传承和重器,先躲避仇人追杀,后策划重建宗门。
师父于危难中立誓:不建宗门不筑基,才从众弟子中获下代掌门令。
几年前,一次拍卖会上,师父买下【筑基丹】,却引来散修窥视,伤了师父本源,师父拖着残躯带徒弟们来引蟾仙坊,定下计划后去世,三兄弟领遗命继续重建宗门。
有些猜测墨奈是没讲的。
师门当初所存修士不少,掌门之位有多人争抢,师父再是聪慧敏锐,天赋卓绝,也只是个练气修士。
拿个人的修行前途作建宗的天道誓约,别说同门师兄弟,整个修真界也都少见,修真界第二律说得很清楚:大道高于一切。
师父凭借这个毒誓,获得了掌门之位,后半生发了疯的谋划建宗,也就非常好理解了。
平心而论,有个好的宗门归属是绝大多数散修的梦想,墨奈窃以为小人之心猜度,师父更是为了他自己。
这些话难以启齿,只能各人意会,像洪九指这样老奸巨猾的肯定能懂。
之前墨奈开口请托客卿,总要带上各种情绪,以求打动他们,只这一次,无喜无悲,既不哀叹师父之死,也不低三下四,颇有修真之人的风度。
“诶,你早这么讲话,没准儿我就答应了。”
贾谷钰没理洪九指的打趣,指着墨奈身家问道:“眼前这些,作价两百枚二阶灵石,是你宗门全部?”
要墨奈算,这些东西还不足两万块一阶灵石,更别说兑换时,以百当一的折损。
他解释说:“哦,客卿的酬金不变,这些是我个人赠予,如果建宗失败,就算赔偿。”
倾其所有,是墨奈又来找洪九指的理由。
师父早就定好客卿酬金的上限,作为新建小宗门,开天价酬金说出去也没人信,哪怕只是虚高一些,宗门营生也无法负担,这也是墨奈找客卿十之八九不成功的根本原因。
贾谷钰说:“做十年客卿太长了,练气修士建宗是极难的。”
这就是真正的讨价还价了,墨奈暗喜。
“我四师弟天资极高,有望三年筑成天地之根。我三师弟极善经营,也有练气八层的修为,只我比较废物。”
墨奈说的真诚,连几个妾室也偷偷看他两眼。
“你看三年行不行呢?老身有营造本事,略知阵法一道,比我家老头子更合用你新地建宗。”
“当然可以!”
这老太婆气势比洪老头还足,而且老头全程不阻拦,必是放心的,别说三年,就是一年,墨奈也答应了。
“说起来呢,此事也占点机缘,我才跟老头子说,这事曾休戚不如我,你就进来了……”贾谷钰跟他客气。
他想,感情自己当时只要进来行个礼,这事就成了,完全不需要装出散尽身家的样子。
贾谷钰拿起墨奈最贵的法器说:“这【青银印】不错,老身收下了。”
墨奈喉头一甜,又硬生生咽下去:“应当的!”
商议许久,双方才签下三年客卿的文书,老太太仔细的有点过分,所以文书写得极为苛责:贾谷钰除了营造建设,也做守备、教习,但有危险,她可置身事外,也随时可以自行离去。
墨奈全都答应,这老太太计较,自然是有能力。
死去的曾休戚,对蛮荒颇熟,又算半个灵植师,于开荒种田有些用处,可惜没活下去,贾谷钰虽不去蛮荒,却有营造本事,在开荒孤岛、安抚人心方面是极好的。
把事情谈妥,由洪九指陪着墨奈出门:“小友的胡子是不是该修修了?”
“嘿嘿,不建宗不剃须。”找到客卿,墨奈又油滑起来。
自己这把大胡子是“扮演”散修、装可怜和购置物品的利器,玩笑可以开,至于建宗后留不留,捋须之间,他的嘴脸全是舍不得。
“老夫暗指你这狼狈样子!”
墨奈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哦哦哦!”
回到自己居住的一方小屋,一人、一桌、一椅、一榻、一油灯而已,三年来他在这里读经打坐,在这里慕仙思凡,如今就要离开,舍不得。
但总算也完成师父遗命,有了交代不是?他掏了张【洁净符】,想给自己清理一番,想想自己那方【青银印】,叹了口气,吹灭灯火,昏昏睡去。
离师兄弟聚首还有几天,墨奈怕去得早了得自己掏灵石住店——论算账,他是都算不过三师弟的,特别现下他算得上一贫如洗。
又捱了几日,墨奈才结清房租,改换凡人行装,去南蟾河码头搭船,船舱里必是臭烘烘的局面,那张【洁净符】下船再用才是王道。
墨奈纳银登船,半船的农商仆众,半船谷物细软,家长里短的絮语凑趣,鸡笼狗舍与散修分隔,隔日午后可漫行至目的地,看舱外恋人相拥,难舍难离的,一声船工号子,那女子小媳妇一样的满眼焦急,满满的凡间故事……
师父教训说,修行有碍,就去市井,看那些庸庸碌碌,他来了,他看了,他欢喜。
“那往后呢?建宗成功,你做什么?”临别时,洪九指的话仍在诱惑。
墨奈赶紧端坐,抛了烦恼,稳了道心,心中默念【一元诀】,缓缓运一周天,身心渐渐合一。
船一靠岸,墨奈就醒了。
凡人比他醒得早,舱中已走了个干干净净,他便不再害臊,换了道袍,把舍不得的【洁净符】身上一打,顿然变成个仙风道骨的货,直奔仙坊外围的留仙客栈。
一路人头攒动,却几乎没有闲人,恰逢执中院【宗门入籍】的时日,路上行色匆忙的多少与建宗有关。
几千年前七大超级宗门达成协议,定下新的准则,共同组建【执中院】,方便领导、指挥各宗门进行开疆拓荒战争,以及后续资源分配工作。
师徒四人谋算的,是执中院规则中《灵地赠予、拍卖》的其中一条:开疆拓荒战争中的新灵地,以及因各种原因产生的无主灵地,由执中院进行拍卖……
拍卖方式为暗拍出价,取‘“宗赋标的”价高者。
左右逢源的老三负责召集门人,又将宗门财物放在一心大道的四师弟身上,至于拍买哪块灵地、出价多少、谁做掌门,全写在封印好的暗标玉简里。
师父做事,一向把一切算计进去,到底都要让师兄弟彼此牵制。
只有墨奈仅吩咐了寻找客卿这一件事去做,还差点没完成,墨奈没羞没燥地暗赞师父读人之准。
“宗门真成了,我也想想后路罢。”
趁着天黑,墨奈在附近黑市淘了几样小玩意,捱足时间,才再次踏入留仙坊。
在柜台提了三师弟的名字,却遭到同样卡在练气五层的老掌柜漠视,陌生的乱本命相遇,不会有互亮伤疤的同命相连,只会彼此厌恶。
世间的另一个自己,值得唾弃。
伙计把墨奈带到丙辰号,院子里的七个陌生人,均是面露焦色,小声议论着什么。
墨奈报上名号后,故作镇静:“发生了甚么事?”
“三师兄前几天突然说有事,再没回来!”回话的人带着哭腔,“不过四师兄前天来了……”
“哦。”墨奈心中稍定。
“但昨天也不见了……”
“什么!?”墨奈好像也带了点哭腔。
原来不用拼尽全力、散尽身家,直接玩消失就可以了?
“老三老四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俩了。”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玩笑话,却只有七种陌生的沉默,和沉默中的一丝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