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熊材话中提到还有客人,少女的目光顺势在车厢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玄霜的脸上。 熊材推开的车厢门将照向玄霜的阳光遮住了一部分,使得他的脸庞恰好落在阴影中。少女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但似乎仍旧看不真切。 “咳咳。”熊材瞧不过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像是被咳嗽声点醒了,少女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止对客人来说有点不够尊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马上冲着玄霜一拱手,俏声道: “多谢公子照顾我沈家生意,刚才自芳失礼了,切莫见怪。” 玄霜此刻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最终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无妨。” 沈自芳好像没想到对方的回应会如此冷淡,她略显困惑地歪头一笑,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这时从后方远处遥遥传来年轻男子的呼声: “自芳——等等我——” 沈自芳循声回头望去,不自觉间俏脸上的笑意更浓,低声娇嗔道:“这么久才追来,亏得我还在这儿磨蹭了好一阵子呢。”一抖缰绳,对熊材道了一声“熊叔叔我先走啦”,又冲阴影中的玄霜笑了笑,便朝着前方扬鞭策马飞驰而去了。 目送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熊材笑着嗔怪道:“这丫头真是爱闹。”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衣、长相俊秀的十八//九岁少年骑着匹花斑马从后方追赶过来,途径车队时并未停歇,只是匆匆地向熊材招呼了一句“熊叔叔”,便快马加鞭地紧追过去了。 熊材在少年向他打招呼的时候点了点头,待其远去后,他关上车厢门,重新坐回到玄霜对面,说:“那位就是玄霁,两个孩子本来是挺好的一对,唉……” 玄霜“嗯”了一声权作回应,接着就闭上双眼,像要小寐片刻,熊材识趣地没再作声。 见到沈自芳的第一眼,玄霜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念头是: “这妹子怎么穿的跟一串红似的,还是我师父红衣加身霸气天成!” 紧接着他就被自己的想法雷到了,忍不住在心里开启了咆哮模式: “我这时应该是陷入到回忆中去神情恍惚啊!应该在识海中挖掘出童年的影像如同走马灯似的放映啊!为什么一上来就要对妹子的穿着品头论足啊!还有为什么要觉得只有师父才配穿红衣啊!——虽然没错,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啊喂!!” 好在和魏一生活的这五年,让玄霜又找到了上辈子面瘫时的“诀窍”,虽然此刻脑内的小剧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表情上还能做到起码的端方。毕竟他现在是筑基期修士,尽管因为心里忙着对自己吐槽,脸上歪打正着地浮现出一丝恍惚来,但也仅有“一丝”而已。很快地,当玄霁经过的时候,玄霜已经将这些翻涌的杂念压了下去,真正开始回忆起童年的往事来。 沈兴的发妻生下沈自芳后,身子亏空的厉害,镇日卧床不起,而他要忙的事情太多,无暇照顾病妻幼女,便经由玄凛许可,举家搬进玄真山庄里生活,又过了些年,沈夫人一病归西,沈兴此后未曾再娶。 在玄霜的记忆里,沈自芳是一个活力旺盛到过剩的小姑娘,爬山上树、撩猫逗狗,除了女孩子该做的事儿,她都做遍了。比沈自芳晚两个月出生的玄霁则像一个极富毅力的跟班,尽管身体不够健壮,经常苍白着一张小脸,却能做到与她片刻不离。 在识海中稍一挖掘,他便将那两张孩童的面孔清晰地描摹出来了。回想起刚才相遇时的画面——夏日艳阳下满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红衣少女,还有匆匆瞥见的身材瘦弱面色苍白的青衣少年,玄霜很容易地将他们和那两张孩子的面孔重合在一起。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在玄真山庄的日子。在那九年里,他自恃心理年龄是成年人,不愿与孩童为伍,因此当比自己的身体大两岁的沈自芳拉着玄霁,主动邀自己一同玩耍时,他每次都找理由婉拒了,一心只想着读书习武,学有所成,好让父母更加高兴,从来也没有加入过孩子们的游戏。 然而,当他捧着书本远远看着孩子们的嬉笑玩耍时,也不是一点都不心动的。现在想来,他上辈子就没有过和小伙伴们一起游戏的经验,这辈子明明有机会补偿的,却又被自己主动推开了。 “还真是有那么点遗憾呢。”玄霜暗自苦笑道。 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玄霜心中萌生了一股冲动——他想要向这两个童年时曾对他表示过善意的人表露身份。然而理智很快占据了上风。 “等报完大仇就要和师父远走他乡了,何必再有牵扯?”玄霜酸涩地自嘲,“难道你还指望在杀死人家的亲爹以后,能继续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吗?” 他知道自己对亲情有多么的渴望,但更明白,在玄家,自己再无得到亲情的可能。 “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又不是真没亲人了。”沮丧了一阵子,玄霜又在心中握拳给自己打起气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就是我的亲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路风平浪静,镖队顺顺利利地到达了东州城内的沈记镖局本部。当天日落黄昏时,沈兴照例乘马车到镖局里查看一天账目,夜间马车驶回到沈宅时,车里已经多出一个人了。 在沈宅的一间极隐蔽的房间中,玄霜和一位年过半百的黑脸大汉相对而坐,看着面前这位怒目圆睁、眼圈憋得通红,玄霜暗自松了口气,心说幸好沈兴不像熊掌柜那样感情充沛,要不然看着威名响彻真武大陆的“辣手判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么美的画面自己还真是承受不来。 相认之后就开始谈正事了,玄霜压制住翻腾的情绪,尽己所能地用最平缓的语气,将山庄那一夜他之所见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在讲述的过程中,沈兴几欲开口,但都克制住了,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玄伯倒下后,我就自己没走多远就昏倒了,是师父救了我……”玄霜讲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房间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沈兴粗重的鼻息声呼哧作响。 终于,沈兴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平静: “你说的那几人,从相貌描述上看,都是玄冽的心腹下属——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居然下得了手!”可能觉得自己声音太大,沈兴再说话时音量降低了不少,“贤侄在那晚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玄冽说你恐怕也是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了,但我不相信!更不服他当家主,所以拉着一帮兄弟自立门户,一边到处寻访贤侄的下落,但没想到竟然……贤侄既然来告诉我真相,我沈兴从此便与玄冽不死不休,定要为庄主报仇!” 沈兴说话时,玄霜一直直视着他的双眼,听到此处方开口道:“听说玄冽三个月后要办六十大寿,还给沈叔叔送来请帖?” “唉,都是我那不听话的女儿,”沈兴一脸的为难,“自芳打小儿就和玄家老四要好,她娘在世的时候还做主定下了娃娃亲。山庄出事没多久,我就和玄冽说娃娃亲的事不作数了,但这俩孩子还是……寿宴上原本要公布他俩的婚讯——”说到这儿似乎下了决心,“我明天就把自芳关家里,不会让她碍事!这请帖我现在就撕了!” “沈叔叔稍安勿躁,那请帖请您收好,届时还会派上用场。” 沈兴眉头一紧,将上半身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贤侄可是有了对策?” 玄霜微微点头,说:“是有了个简单的计划,但还要借沈叔叔的人马一用。” “这个好说!”沈兴面无难色,大手一挥,“我镖局里的那些人,你用多少就都带去多少,不够叔叔把其他镖局的人手都调过来。” “人数确实多一点比较好,”玄霜语气平淡地说道,“在玄冽做寿的当日,我要在他的寿宴上手刃仇人。还请沈叔叔的人马将玄府围住,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放跑。” 这个计划果真十分简单,沈兴听了以后,半晌没吭声,一双环眼直勾勾地瞪着玄霜,简直要脱出眼眶了。 玄霜跟他大眼对小眼地互瞪了一会儿,试探道:“沈叔叔这是……计划有哪里不妥当吗?” 沈兴闭上眼睛,把气息好好匀了匀,这才能够语气和缓地开口,说的话字字语重心长: “那些人的武功不算顶尖,但联合起来却能将庄主那样的绝世高手制住,贤侄觉得他们会站那儿排成一排等着你来挨个儿砍头吗?” “……”玄霜闻言静默片刻,他脑补了一下沈兴描绘的场景,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样也不错啊。” “贤侄当老夫是在说笑吗?!” 见沈兴面露不虞,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了,玄霜将坐得板直的上半身又挺了挺,“看来沈叔叔是信不过玄霜的本事了。既然如此——”说话间站起身来,冲着沈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还请沈叔叔随我走上一遭。” 沈兴坐着没动,面露疑色道:“去哪里?做什么?” 玄霜见状将手收回,转身就往外走: “去找赵二。本想让他的狗头再长些日子,现在看还是先摘下来吧。” 沈兴见状赶紧起身追上,边走便问: “你知道赵二在东州城?” “虽然这些年来我未曾在江湖上走动,但是——”玄霜发出了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说,“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便都能知道。” 闻听此言,沈兴身子一震,没来由地觉着有一股阴寒之气自玄霜身上汹涌而出,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