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家大宅中,下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两日后寿宴上的所需之物,原计划的千人筵席改成了百人家宴,但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家主玄冽原本撒下千张请帖,广邀真武大陆的众多豪杰前来赴宴,然而半月前,家主突然改了主意,宣称此次寿宴实为家宴,只招待玄家各分支的血缘亲属们。 虽然没有挑明原因,但有谁不清楚?那位神鬼莫测的“鬼剑客”这三个月来杀死了三十位顶尖高手,甚至连身份成谜的八卦楼楼主也未能逃脱厄运,整个真武大陆的上层人物好一番动荡,可以说是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在鬼剑客被揭开真面目之前,人人自危。 玄家八年前遭逢大劫,虽然不复真武大陆第一世家的辉煌,但在西山一代仍是鳌首,若在这时大排千人筵席,谁能保证不会招来“鬼剑客”注目?据说此前已有数百张请帖被退回,家主怕是不改主意也不成了。 “啪——” 玄冽手中的白瓷茶杯落到地面上摔了个粉碎,他双目圆睁,未曾开口,颌下的黑色短须先抖将起来: “怎么?你是说庞仁也被杀了?!” 坐在下首的玄霖并未说话,而是将手搭在父亲的胳膊上,玄冽瞬间会意,闭目强行调息片刻,再睁眼时,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玄霖见状招下人进来,将茶杯碎片收拾了去、重新上茶后,这才看向一直站立在厅中的中年男子,说道: “方先生,您可曾亲眼见到庞仁的尸首?” 被称作“方先生”的男子表情痛苦到几近扭曲,然而鼻翼旁的一颗硕大黑痣却让这张悲愤脸显得分外滑稽。 “庞仁的头被带走了,但他的身子我熟悉得很。” 玄霖闻言呼吸一滞,他动作僵硬地转头看向父亲,虽然一字未说,但眼神在传达着心声: “卧槽我没听错吧这是什么鬼?!” 见儿子不复往日运筹帷幄的翩然风采,玄冽并未加以责怪,而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权当安抚,然后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方振,你可有凶手的下落?” “巡夜的守卫在密道中发现了庞仁的无头尸,当晚有人花十两金子进‘坤八’买两个消息,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包裹。”顿了顿,方振继续说道,“庞仁应是在打开密道机关的一瞬间被削去头颅,凶手出剑极快,必是‘鬼剑客’无疑。” 玄霖不愧打从出生就受到父亲亲授的“精英”教育,现在已经迅速消化并接受了颠覆他以往认知的信息,看向方振的眼神一如平日: “八卦楼里没人看见‘鬼剑客’的相貌?” 就听方振怪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抚着从袖中露出一半的薄刃:“说是一位满脸刀疤的黑衣少年。” “啪——” 玄冽刚端起的茶杯又掉地上了。 “竟然真是玄霜!” “他怎么还活着?!” 看着同时站起来的两父子,方振脸上露出一个阴森而又滑稽的笑容:“当年让这小子逃了一命是属下的失职,属下愿豁出这条命去,一定送他到地府里和父母团圆!” 言罢不顾玄家父子的回应,转身向外走去。 留在厅中的二人怔立片刻后,缓缓坐回原位,玄霖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紧锁:“那沈兴……” “霁儿与沈自芳的婚约到兑现的时候了,寿宴上会宣布二人婚讯,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亲家。”玄冽冷笑了一声,“沈兴已答应派人马过来保证寿宴安全,再加上玄家的几队暗卫,届时此地将固若金汤,如果玄霜真敢来,准让他插翅难飞,有来无回!” 与此同时,玄家后宅正房里,李嬷嬷把孙姨娘送出房门后,将其他侍女支使出去,待屋子里只有她和玄夫人了,才轻声地愤愤不平道:“小姐,您要眼看着孙姨娘生的小子结了这门好亲事?” 李嬷嬷还是李姑娘的时候,就在玄夫人的娘家伺候小姐,尽管过了数十年,现在私下的时候仍称呼主人为“小姐”。 抿了一口雪蛤银耳羹,年过半百却保养得犹如三十许妇人的玄夫人轻笑道:“那又怎样?玄霁又生不出孩子来,玄家将来还不都是霖儿的。”说到这儿眉头轻蹙,“霖儿家的现在还没喜讯……” 李嬷嬷赔笑了几声,听“小姐”此言,说道:“表小姐今年才及笄,还是太小啦。” “是我心急了。”玄夫人将手中的羹碗递到李嬷嬷手中,抽出一张帕子轻拭唇角,“那就再看两年,如果真不能生,就只能休妻再娶了。”说到这儿,手指紧紧地攥住手帕,娇艳的眉眼中透出几分狠厉,“我绝不允许霖儿的后代是妾室生的!” 李嬷嬷明白小姐的心结,正想再劝慰几句,这时有侍女进来送信,称前来拜寿的“大少奶奶和小少爷玄焘”乘坐的骡车已经停在大门外了。 “划给他们母子的院子已经整理妥当了吧?”玄夫人看向李嬷嬷,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脸上现出一副温柔神色,“那就派人去迎接吧——这回可要好好地招待我那守寡八年的大儿媳妇和短命的宝贝孙子呢!” “吁——” 随着车夫一收缰绳,四匹骡子拉的柳木套车刚好停在玄宅的大门前,坐在车辕上的一名男装打扮的高壮女子跳了下来,神色恭谨地敲了敲车门,轻声道:“主人,已经到了。”待听到里面女子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和车夫一起垂首静立在车门两侧。 时值隆冬,但西山一带的气候并不十分寒冷,可这车厢四周却被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扇小窗透气,引得过路行人无不侧目。 车厢内,一位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头戴裘帽,穿着厚重的裘衣,身外围了两床锦被,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怀炉,却仍然耐不住寒冷似的青着脸色微微发抖,还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焘儿,慢些咳嗽,这药待会儿就见效了。”少年身旁是一位衣着素净的妇人,她一手端着个空药碗,一手为他抚背顺气,看向少年的眼神满是怜惜。 “娘,”少年看向妇人,明明不到四十岁,她的两鬓已经掺杂了数根白丝,眉间和嘴角处也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这些年来,您辛苦了。” “焘儿!不要说这种话。”随着“当啷”一声,药碗摔到铺着豹皮的车板上,妇人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颤声道,“活下去,就算再苦也要活下去!”说话间双眼迸射出仇恨的光芒,“就算不为了娘,为了你爹也好好活下去!” “嗯。”少年轻应了一声,被抱在怀中的他不仅五官与母亲极为相似,连此刻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喂喂,丑鬼,跟你说话呐!没听见怎么着?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玄霜瞬间收回神识,侧脸看向说话的人。来者穿绸裹缎,但长了一副蠢相。旁边站着茶楼的伙计,显然迫于来者的淫威,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 “这一看就是那种作者懒得描写读者懒得了解的典型酱油炮灰角色,过来是准备被我打脸吗?可这等级未免也太低了些吧?我实在是懒得出手呀。”玄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大吐(槽)特吐(槽)。 他刚才放出神识罩住整个玄宅,房间分布偏门暗道登时尽收眼底,同时还观赏了三幕集合了禁断之恋、阴谋、宅斗、投毒、复仇等多种元素的狗血戏码,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却忘记了留意身边的情况。 玄霜现在身在茶楼二层临窗的雅座,是最好的位置。这段时间以来,每天的这个时候,茶楼都会请一位叫秦儿的姑娘来唱曲儿,很多客人早早过来占位子,就是要给这位色艺双绝的秦姑娘捧场。现在二层几乎已经满员,甚至还有人自备小板凳上楼,被茶楼的伙计好言劝下去了。 “炮灰”显然是来得晚了,就干脆来抢玄霜的位置。就见他啪地一声将一块三四两重的银锭拍到桌子上,不耐烦地喝道: “收了银子赶紧腾地方,让我们三爷等急了,把你剩下的几根手指都切下来!” 玄霜实在懒得和这位炮灰君计较,坐了这么久,茶也喝了,戏也看了,查探地形的目的也达到了,就算炮灰君不过来他也要走了。 “这算是先礼后兵吗?” 看着桌上的银子,玄霜心生促狭之意,他随手摸出个银角子轻轻一弹,银角子符合重力学原理地划出了一个抛物线,却并不符合重力学原理地深深地嵌入到梨木桌面中。 对伙计说了一句“茶资已付”,玄霜站起身来准备下楼,自觉成功地刷了一把高冷,还满意地给自己点了个赞。 “哎唷,真有两下子啊,和三爷我较量一场怎么样?生死勿论。你要是能赢,三爷我做东去醉仙楼摆一桌好酒宴,让这蠢货给你磕头赔罪!” 玄霜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去,见那说话的人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锦袍,身高体健,仪表堂堂,然而却长了一双豺狼似的眼睛。 待看清那人相貌,玄霜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己真是灯下黑,全神贯注地查探玄宅的情形,却没想到玄冽的三子近在咫尺! 没错,这位“三爷”就是玄冽的三儿子,性情暴戾、唯二哥玄霖马首是瞻的玄雳。 玄雳近些年来凭借一双铁拳,已经跻身真武大陆顶尖高手的行列,还得了一个“绞肉拳”的诨名。这绰号乍看上去不够威风,但西山一带若有武者听到“绞肉拳玄三上门挑战”,无不胆寒避退,俯首认输。只因玄雳天生神力,又性好杀戮,凡败在他手下的人尚未及求饶,便死在那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下,尸体骨碎肉烂,仿佛是被绞过的肉馅一般。 一脸蠢相的炮灰君已经在哀声连连地向“三爷”讨饶了,却被怒骂了一句“你以为你家三爷会输吗?!”,随后被一脚踢出老远,瘫在桌子底下一动不动。 “喂,要打一场吗?”玄雳似乎起了兴致,尽管秦儿已经就坐准备抚琴,但显然他对面前的男人兴趣更大,盯着玄霜的眼神中闪烁着狠戾的光芒。 玄霜眯了眯眼,搭在流火剑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真想……真想现在就杀了他!但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玄冽的寿宴就办不成了,原定的计划也会被打乱。不能逞一时之快而因小失大……”想象着两日后玄宅内的景象,玄霜还算轻松地压制住杀意。在他看来,玄雳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了,就让他多喘两天的气又有何妨? 主意已定,玄霜转身下楼。两天后就能报仇了,他得回去好好休息,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才行。 玄雳坐在玄霜坐过的位子上,手上把玩着从桌面中抠出来的银角子,眼睛盯着走出茶楼的玄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这才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算这丑鬼捡回一条命。” 随后想起了什么,玄雳踢了一脚还在桌子底下趴着的那位,“起来了嘿,爷知道你屁事儿没有,别装死了。” 炮灰君动作麻利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谄媚道:“谢三爷关心!” “行了行了,别恶心我了。坐那儿听曲儿。” “哎!听三爷的!” 这时秦儿姑娘一曲唱罢,起了一首新调,歌声凄切曲调哀婉,引得在座不少听众几乎要掩面垂泪了,但玄雳听在耳中只觉得分外烦躁,听了不多时便踢着炮灰君离开茶楼,一路奔着摔角场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