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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那里距玄宅只有百十里的路程,玄霜使出全力来,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现在草地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壳,玄霜收起“轻功”,像普通人那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每行一步,脚下都会响起微微的“咯吱”声。    走了一会儿,玄霜停住了脚步,举目四望。    厚重的云层聚在一起,没有漏出半点星光,但凭他现在的眼力,看周遭亮如白昼还不敢说,但“亮如黄昏”是差不多的。    那一场大火之后,又被风刀霜剑摧残了八年,原先可为西山一景的玄真山庄,现在只余几处断壁残垣,看不出一点当年亭台楼榭的繁复秀丽。    “连柱子都不剩一根了……”    玄霜就站在玄真山庄的后花园中,他脚下原本是一道曲折的游廊,沿着游廊走上一段,就会进入一座构造精巧雅致的八角竹亭里,夏日坐在亭中纳凉时,石榴树的枝桠会伸展到亭里,带来一簇簇似火榴花。    那石榴树就生在竹亭外,是母亲为求多子,在新婚时亲手栽下的,当玄霜降生时,这石榴树已经长了二十多年了。    每年九月,母亲都会让侍女们将挂满枝头的碗口大的石榴摘下来,将里面玛瑙般的石榴籽一粒粒剥出,再用细纱布绞出暗红色的汁水。    母亲依照娘家带来的秘方,将这些石榴汁调配好后,将将能装满一个两尺高的坛子,然后一家三口合力搬着坛子来到石榴树下,将去年埋的坛子起出来——里面已经是酿好的石榴酒了,再把新坛子埋进去,直到来年九月。    父亲特别宝贝这坛子石榴酒,只在晚饭时和母亲同饮,每次只喝一小盅,勉勉强强能维持到下一坛石榴酒酿成。玄霜早就眼馋得不行,但父亲却说十五岁之前不可饮酒,只给他看透明的琉璃盅里浅红色的佳酿,最多再凑到玄霜鼻子前,让他闻闻酒香。也不知父亲是真心觉得不能让小孩子喝酒,还是怕给玄霜尝上瘾他自己就不够喝了。    游廊竹亭早已不在,玄霜循着记忆走到原本石榴树生长的地方,现在那里只有一截烧的黑漆漆的树桩露出地面。    找准了位置,玄霜蹲下//身来,他拨开地面上的那层雪壳,薅去残余的枯黄草根,然后用双手去挖冻得梆硬的泥土。    他没有使用分毫“内力”,但刨挖的速度却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也许还冻得不够结实?”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玄霜并未就这一问题深入思考下去,他的指尖已经触到预想中的坚硬细腻。    很快地,一个两尺来高的白陶酒坛就摆到了雪地上。玄霜随随便便地搓了搓手,将手上沾着的大块泥土搓掉,指尖指缝的黑泥就不去管了。他抱过坛子坐到地上,一巴掌拍开泥封,极其浓郁的酒香立刻从坛子里窜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    “娘酿酒的手艺可真棒啊……”玄霜在那儿眨巴眨巴眼睛,整个人都愣住了,“埋了八年的果酒……还以为早就酸了呢!”    没乐呵多久,玄霜又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带个能盛酒的密封容器过来,还能带回去给师父尝尝。”    想到很快就能再见到师父,这些天来,玄霜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温柔的表情。“还没喝酒呢,怎么就先醉了似的?”玄霜嘀咕了一句,觉得脸上似乎有点发烧,“难道是酒香醉人?”    用力拍了拍双颊,玄霜精神一振,他抱住酒坛微微倾斜,浅红色的酒水渗入洁白的雪地上,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然而却让玄霜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    举起坛子猛灌了一口,然后便如所有第一次喝酒的人那样,玄霜喜闻乐见地被呛住了,一时咳嗽个不停。好不容易呼吸平复下来,玄霜伸手擦了擦呛出的泪水,在脸上留了道道泥痕。    停了一会儿,玄霜深吸一口气,抱起坛子又喝了一口,所幸这次没有呛到,酸甜香醇的佳酿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所经之处好像有一道温柔的火焰在燃烧。    “爹,娘,儿子今天给玄真山庄的人报仇了。爹,你可能不知道,那沈兴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和玄冽勾结成奸……”    玄霜絮絮地把沈兴和玄冽的阴谋讲述了一遍,期间又是自己喝,又是洒酒于地祭奠父母,等讲到治好玄焘离开玄家时,酒坛已经空了大半了。    “爹,八年没闻到石榴酒的香气,早就馋坏了吧?儿子已经十七岁了,这次咱爷俩就开怀畅饮吧。一年份的石榴酒一次喝光!等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找师父了——对了,爹,娘,我还没给你们讲过我师父呢,跟你们说,我师父可好了,我再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了,还特别厉害,对我也特别特别的好……”    讲起了师父,玄霜不由得兴高采烈逸兴横飞兴致昂扬,酒坛子眼看要见底了,这一话题才进入尾声。    “……师父说,等我报完仇,她要带我离开真武大陆,去另一个地方。”玄霜沉默了一会儿,捧起酒坛子往嘴里倒,却发现整坛酒都喝光了。    “爹,你骗我。你说娘酿的酒后劲儿足,每次只能喝一小杯,可咱俩都喝了一整坛子石榴酒,我一点都没醉啊。”玄霜瘫坐在雪地上,把还沾着泥土的白陶酒坛抱在怀里,怔怔地看着坛口,两行泪水划过玄霜脏兮兮的脸庞落入空坛中,和坛底残存的浅红色液体混在一起,“我就想借酒装疯痛快哭一场,哭完了还能推说成醉后失态。这酒味道够劲儿,可喝完了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毫无预兆地,玄霜整个人扑倒坛子上,把脸贴到坛口放声痛哭,声音和泪水都留在酒坛之中。寂静的冬夜里,闷闷的哭声在废墟中回荡。    过了许久,玄霜从酒坛上抬起身来,吸了吸鼻子,单手在脸上一胡噜,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看已经和上泥的手掌,咧嘴一笑。  “肯定已经变成大花脸了。”    放松身体,玄霜仰面躺倒在雪地上,四肢随意摊开,酒坛就斜在他肋边。他一侧身,把酒坛搂在怀里,单手拍了拍坛身,长叹一声:“还是想醉一场啊。”    “此种凡酒再饮十坛也不会醉。”    这三个月来玄霜时常想念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费力地扭动上半身往后看去,那长身玉立的绯红身影不是焱颜又是何人?    玄霜表情呆滞地看了会儿焱颜,又将目光移到空酒坛上,嘴里嘟哝着:“我错怪爹了,喝这酒真的会醉,还醉得不轻呢。”都出现幻觉了!    即便感觉再真实,幻觉总归是幻觉,毕竟师父是不会凭空出现在这里的,还坐到他身边,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玉葫芦塞过来,告诉他想要醉的话,喝一口里面的酒就行了。    “就算是幻觉,能好好地看一会儿师父是挺开心的。”自打焱颜坐到他身边,玄霜的视线范围就固定在一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师父的脸上。    “吾非幻觉。”师父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温和和的,让玄霜感到无比地放松和惬意,这种心情,只有沐浴着春日暖阳,在柔软的草地上搂着十来只皮毛蓬松的小奶猫翻来覆去地肆意撒欢打滚时才能相媲美。    玄霜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这七八十年代少女漫画中才会出现的画面晃出去,心说我果然醉了,已经醉到已经没有力气吐槽自己的少女心了。    在确保视线不会偏离师父脸部的情况下,玄霜大摇其头:“喝醉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幻觉也不会说自己是幻觉哒。”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说,“幻觉也好,师父太霸气了,有时候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亲近了,现在就能放松地跟师父说话,还能撒个娇什么的。”说完又开始傻笑起来。    像是被玄霜的反应逗着了,焱颜展袖掩唇,莞尔一笑,微微弯起的双眼中荡漾着暖人的波光。    玄霜第一次在师父的脸上看到这种笑容,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孔发炸,仿佛看到了到十二黄金圣斗士集体燃烧全部小宇宙,向着分隔极乐净土和冥界的叹息之墙射出蕴含着一缕阳光的黄金之箭。而他自己就是那堵墙,师父的笑容就是冥界中的一缕阳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叹息之墙土毫无抵抗地崩瓦解了。    “我都在脑补些什么啊……”  玄霜双手捂脸,他感觉脸上在火辣辣地烧——简直要被自己的脑洞雷死了!    “徒儿怎么——”    见师父又开口了,玄霜赶紧做手势打断,说:“师父求您先别说话,现在画风已经变得奇怪了!我再一开脑洞,指不定又让你说出什么OOC的对白来呢。”    刚说完,就见师父一歪头,仿佛幽深湖底似的眸子眨了眨:“脑洞如何开得?那欧欧息……又是何意?”    这简直是会心一击,玄霜整个人都不好了,在心里嗷嗷喊着果然是幻觉啊师父你犯规了知道么我的师父不可能学会卖萌哒您这已经OOC到天际了啊!!!!    玄霜的心灵受到了强烈刺激,一时之间眼神乱飘手足无措,一低头正好看见“幻觉”早先塞过来的玉葫芦,干脆拔出塞子猛灌了一口。    “一点都不呛啊,”玄霜砸了砸嘴,细细地品味着,“味道跟白葡萄酒有点像……”话音未落,手中突然一空,玉葫芦落到雪地上,玄霜就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闭,立仆。    焱颜取出雪山银熊皮,将昏睡在雪地上的徒弟仔细裹好,然后一招手,将玉葫芦收回储物戒。    “这酒乃是穆师弟用粉藤仙果亲手酿制,清甜甘冽,酒劲温和,乃小酌独饮时必备佳酿。徒儿当真不胜酒力……”    玄霜的脸上泥水糊得哪儿都是,伤疤造成的沟壑都快被填平了,脸脏得跟小花猫似的。    回想起方才徒弟坐在雪地上抱坛痛哭的那一幕,焱颜在心生怜惜的同时洁癖强烈发作,迅速掐了个涤尘咒,将脏污全部去除。    泥水消去了,昏睡中的玄霜似乎也能感觉到舒适了许多,鼻腔里轻轻地哼哼了几声,睫毛微微地颤动着,上面颤颤巍巍地挂着几滴泪珠儿,要掉不掉的样子。    焱颜将手掌在玄霜的面前一晃而过,那晶莹的水滴瞬间便消失了。    拍了拍被裹成了茧蛹状的乖徒,焱颜的表情温柔如石榴酒未曾散尽的酒香,低声道:“且安睡吧,明日尚有许多账目,要与尔逐笔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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