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诗会过后,苏隐发现陆琅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他可以在勤书阁呆上一天,可以一个时辰不说话,可以在月上枝头的时候睡下。
难道这就是浪子回头吗?苏隐暗想。
陆琅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刘氏为此赏了苏隐几两银子。刘氏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七分打量,三分思虑。
日子如果能一直平淡的过下去,也是极好的。梧桐叶落,铺满了小径。池苑里的芙蓉谢了最后一片花瓣,露出褐色的梗,直插在水面上。
深秋最为寂静,万物噤声,像是等待着什么似的。
十一月初三,王耆老寿。陛下赐宴,解禁三天。数年以来,建康城因此而暂解宵禁,这对于王氏来说,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
朝内重臣、世家名流、江湖野客莫不争先来贺。王家的府邸,每日出入百余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嘶嘶地溜了进来,冻得床榻上的人一激灵。他将脚伸进棉被里,紧了紧被褥,滚到床沿。
三五侍女将水绿色的帷幔系上,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陆琅被白晃晃的亮光刺痛了双眼,他眯着眼睛问,“下雪了?“
“是呢,昨儿下了一夜“
陆琅推开棉被,坐起身来,望见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不由自主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公子怎没穿鞋袜,小心着凉!“
门外正是大雪纷飞,庭院游廊,银装素裹。几树梅花带白帽,一丛绿竹披雪袍。
北风吹开了他的衣衫,一阵刺骨的寒。陆琅眼底露出欣喜,他赤脚跑出门外。
“公子,穿上衣袍啊!“
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在地上,洁白似霜。他走着,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伸出手,接住几片轻盈的雪花。
苏隐抱着狐裘跟在后面。她记得溪园以前养过一条黄犬,它第一次见雪时,也是这般欢乐。
“公子,洛中无雪吗?“苏隐踩着雪地,棉鞋发出“咯吱咯吱“声。
陆琅放慢脚步,仰起头,风雪吹乱了他的长发。许久,他才出声,“这是建康城的雪。“
这声音似从远处飘来,悄无声息,又饱含深情。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得风寒。于是,自作主张,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陆琅浑身一阵,温暖从周身散射开来,他侧目,见一个单薄的女子站在风里,像野草一般。
他知道了,她叫苏隐,是马六培养的女婢。还知道,她是益州大商苏安之女,家财万贯,一朝散尽。还知道,她罪同匪寇,引兵入城。
“冷吗?“,他问。
苏隐见雪势愈大,点点头,“冷。“所以,她希望早点进屋,身上的棉衣轻薄如纸,怎能御寒?
“冷就对了,洛中也很冷。“
苏隐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他是不打算回屋了?衣服也送到了,她可以先回去了吧?
“别走!“
身后传来一声哀求,又隐约带着威胁。
苏隐停住脚步,见白雪从竹叶上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到地上。
“洛中…太冷了,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有抓着你的手,我才能安心。“
苏隐皱起眉头。她不曾记得陆琅抓过她的手。她悄悄转过身去,见他像雪雕一样,一动不动。
“陆公子,进屋吧,天太冷了“,寒风吹地她直打哆嗦,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琅忽然抬眼,像是灵魂附体一般。他看向苏隐,一丝错愕闪过,继而鄙视登场,“你怎么在这?“
苏隐语塞。敢情刚刚陆琅是将他错认为他人,这才上演了一番动情对白。
陆琅紧了紧狐裘,拂去肩上的雪花,自顾自地走了回去。
苏隐见他走两步一哆嗦,脚指勾地,恨不得跳起来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只不过,前一刻的陆琅是她从未见过的,倦怠无力,又深情款款。
入夜,北风“呼呼”地吹着,纱窗破了一个洞,吸走了屋内所有的热气。苏隐侧卧在木床上,紧紧地攥着棉被。
冷,像堕入冰窖一般。她双脚麻木,浑身发抖。棉絮被褥羽毛似的搭在身上,轻飘飘,冷嗖嗖,如同她的梦一样。
她梦到了苏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质问她石氏是怎么死的。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片片,洁白无暇。就在这时,句息出现在远处,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又停了脚步,弯腰捡东西。
眼睛!句息在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眼睛,猩红的眼珠。他抬起满是刀痕的脸,看向苏隐。两个涌血的空洞是他的眼眶,黑红的血流到嘴边,下颈,领口……
苏隐猛地坐起,她浑身是汗。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角,一阵冷吹吹过,她直打哆嗦。
句息,句息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到他的头颅悬于城墙上。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找到父兄,就能团聚。到时候,角儿,枫眠,还有丝丝,大家又会重聚一起的。
天渐渐明,雪停了。
苏隐见陆琅穿戴与往日不同,束发带冠,身着交领玄袍,脚蹬银纹皂靴,披着狐裘站在窗前观雪。众人忙碌地穿梭于屋内外,他们要将公子打扮起来,像装点花瓶一样,将他奉到王家。
一个小厮候在门外,等陆琅装点好了,躬身跟在他身侧。这是刘氏的仆人,为防止儿子在宴席上丢脸,特派一个老实稳重的仆人跟着。他屋内的那群莺莺燕燕是一个也不准带。
为贺宴,刘氏准备了好些日子。洛中勋贵的寿诞婚丧,她一向不会错过。因战乱,他们屈尊到这南郡,本不想与本地土著来往,可眼见时移世易,寒门崛起,刘氏倒也操心起南郡大家的事来。比如,吴郡周家,攀上了驸马;淮南张氏,荐士族于朝廷;豫章顾氏,盯上了王谢大家,建康新秀。
刘氏出身于益州大族,数代荣耀已然消逝,她不得不为家人盘算。她的女儿正值华茂,早晚入得世家。她的儿子风流倜傥,可与公主相配。至于她母家之亲,她也会小心打点的,谁叫她是刘家的女儿呢?
马车晃晃荡荡地朝王家府邸驶去,陆家主君、主母坐在首辆,后面跟着陆琅、陆琳,以及陆姓人。
王耆老的寿宴从昨日开始,第一场是宫中贺寿,第二场才轮到世家,这第三、四场是官员,按着高地尊卑,依次排开。这次宴,王耆老全权交予王敦来办,可见偏爱。
红绸青锻高悬于梁,宴乐丝竹响彻山谷。流觞曲水,雅士赋诗;击鼓传花,高人舞剑。有绝世美人弹琴屏内,潇洒公子吹箫水溅,飞花逐令,醇酒洒裙,此酣畅之乐。
王敦见耆老红着长脸,一副沉醉模样,他不禁欣喜。这等时刻也不消去劝他,耆老耄耋之年,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呢?且放纵欢乐吧!
“易之呢?”,王敦问。
“回老爷,大公子醉了,去醒酒了”,小厮答道。
王敦点点头,“子渺呢?”
“邺公子在林间待客”,小厮答。
林间?那些寒士门客。
“林间寒气重,让公子去暖阁休息”,王敦下令。
“喏”
王敦侧过脸去,见耆老已经睡倒在床榻上,两个美婢在伺候他更衣。
林间。翠竹白雪,冰溅滑石,一派萧疏冷淡的景象。
许巽坐在席间,只觉神清气爽,耳根清净。远处的丝竹管弦已被竹林阻挡,只剩下涓涓细流敲击冰面的声音,冰碴子“哗啦”一声,砸到石头上,“叮咚”一声,滑落水中。
李未然坐不住了,他搓着手,走到许巽身侧,“许公子,这也太欺辱人了,那边歌台暖响,这里寒瑟动人!岂有这样的待客之礼!”,他伸出手指着竹林对面,又连忙缩进袖中。
许巽轻笑,拂去桌案上掉落的雪,“薄礼自当薄待。”
“蜀锦珠玉,百年人参,还不够?难不成把蜀郡给他,看他吞的下吗!”,李未然一脚踢在雪上,没成想雪下面是石头,疼得他直抬脚。在席上,他也不敢发作,只得一瘸一拐地回到席位上。
席面上是精美的小食,醇香美酒,不时有婢女来添碳焚香。李未然瞄了一眼香炭,悻悻地吃起酒来。
酒过三巡,李未然眼带醉意,起身要去小解。
“巫山,我自己去”,他对身侧的侍卫说。
巫山见他脚步轻飘,怕他栽倒水池里了,特意跟在他身后。
穿过林间,地上的雪被踩“咯吱咯吱”,不时一撮雪落到脖颈里,冻得人一瑟缩,巫山伸手掏雪之际,发现李未然已不见了踪影。
雪毛毛地下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像是笼了一层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巫山对王家不熟悉,只觉得这楼阁很高,游廊很长,婢女端着案板穿梭在院中,小厮扶着醉酒的客人钻进了房内。
管弦乐曲充斥耳边,眼前的一切像水中幻影一般,不真切,闹哄哄的。一个人推了他一把,他连忙转身,紧握双拳,一双大眼里露着惊恐。原来只是他挡了女婢的路,他歉意地往后退,又撞到了另一个女婢。
巫山手忙脚乱,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女人。他躲到柱子后面,想要逃出去,这个地方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看在什么?”
一个温软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巫山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不敢转身。
“你在看舞姬?”
巫山摇摇头。他不知道舞姬是什么?大概是一种会舞剑的美女子。师傅告诉他,民众将美人成为“姬”。而什么是美?师傅没有告诉他。
“你转过身来”
对方虽是在命令,但也极为温和。巫山不自觉地转过身去。
一个带面具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她个子不高,刚好到巫山的肩膀。金纹蝶翼的面具掩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下半张瓷白的脸颊露在外面,朱唇皓齿,宛如瓷娃。
“你在看什么?”
巫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问的是刚才还是现在?
“你是哑巴吗?好可怜的人”,王荼摇头轻叹,久之,“像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吹进了巫山的心中。可怜?谁可怜。巫山傻傻的瞪着她,见她衣着华美,怎么也不像可怜模样。
正当巫山凝神之际,几声叫唤从远处传来。那女子听到声音后,便和侍女一起离去了。面具下的眼睛,水汪汪的。
这厢,李未然没有找到茅房,反而阴差阳错地进了燕西堂——王家主母招待女客的地方。
他已有七八分醉意,两眼迷离,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李府。李未然抓住一个女婢,问,“茅房怎么不在这?“
女子怯生生地盯着他。“啊——“
一声尖叫引来众人围观。刘氏见女儿被人抓着胳膊,不禁两眼发昏,哆嗦着手指着他,“混账东西!还还不赶紧救小姐!“
侍女三步并作两步将小姐拦在身后,对李未然啐了一口。小厮闻讯拿木棍赶来,三棍五棍,将他擒在地上。
李未然吃痛跪地,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眼前站着一群妇人,她们穿得花团锦簇,窃窃私语地说些什么,间隙用眼神睄他,担忧的,轻蔑的。
他想争辩些什么,但棍子死死的夹住他的喉咙,根本没法发出声音,于是只能瞪着眼睛祈求辩解。最终,李未然被五花大绑架出了燕西堂。
傍晚时分,许巽见友人迟迟未回,心生疑惑。此时,巫山慌慌张张赶来,询问之下,才知李未然被王家擒住了,正关在别院。
“轻薄家眷?不会的,李兄虽恣肆,但不至于失礼“,许巽否认道。
巫山点点头,“许公子,救救我家公子“,他面颊生红,如果不是掏雪,就不会跟丢公子,有他看着,公子怎么会出错了?
“容我想想“,许巽在林间踱步。王家一向霸道,硬来肯定不行,若是低声恳求,不但折腰让人看不起,反倒像认罪一般。他们初入健康,无财无势,仅有的一位叔伯也于去年病逝,婶子们又势利刻薄,逼得许巽早离他家,与李兄在城中购得小院,暂且安顿。
事到如此,也顾不得折腰了。许巽用了最下等的方法——搬出祖宗。梁州许氏是前朝大族,虽然败落,但对于世家,应该还是能挣到薄面的。
现实很快给了他一记耳光。王家听到“梁州许氏“,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冷哼哼地坐在高堂上,一言不发。
“王大人,李公子品行端正,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轻薄无礼之举,这里面定有误会“,许巽撇开家世,一板一眼地说。
“众人亲眼所见,还能造假?难不成是人家小姐自毁清誉,倒打一耙吗!“
“这倒不是“,许巽拱手道,“还请大人放出李公子,当堂对质胜过口舌之争。“
堂上的人朝侍卫看了一眼,侍卫便下去提人。
半刻不到,李未然被押到堂中,他见许巽、巫山都来了,大为高兴,向堂上看了一眼又拼命摇头。
“如此刑罚,该如何开口?“,许巽指着李未然。
堂上的人一招手,侍卫将李未然的绳索解开,口中的白布也拔了出来。
李未然长吁一口气,身体被绑得血液不通,绳子一解开,他感到无比畅快。
“李兄,你为何入内院?“,许巽不解。
李未然看着房梁想了想,“我不知那是内院,当时只想找茅房。“
“那你为何抓女眷的手!“,堂上的人怒了。
“我只当她是女婢——“
“女婢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可见你色胆包天——“
“不是,我是问路——“
“问路需要抓手?你分明见色起意——“
“不——我喝醉了,以为是自家的院落,便想找婢女问路,不知为何…许是一时情急——“
堂上的人停止诘问,他瞟了一眼许巽,似有得意。
“李公子醉酒,神志不清,以为步入家院,途中欲小解,情急之下拦住一女子,错认为家中女婢,无意中抓了女子的手,这才引来今日的误会“,许巽避重就轻,为他开脱。他没想到,李兄果然抓了女子的手,这等举动确实对不住人。
“好一个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许公子!“,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身着霭色金文袍,脚踩玄靴,头带紫檀金簪,脸皮白皙,一对浓眉下藏着双狡黠多思的大眼。
堂上的人见家主来了,连忙起身恭迎,叫了声“老爷。“
许巽这才明白,这堂上坐的原来只是一个管家,眼下来的中年人才是王大人——王敦。
“梁州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听说,近来不甚安定。“王敦看向许巽。
“这等光景,哪里是安定的?“,许巽听出了言外之意,他在讥讽梁州穷苦且动乱。
“大胆!“,王敦吼道。他直勾勾地盯着许巽,小小庶民胆敢非议朝廷!“
“王大人说的是梁州内,草民说的是梁州外,何来非议朝廷?“,许巽对上了王敦胁迫的目光,不卑不亢。
王敦愣半刻。他若否认,则说明梁州不是晋土,若点头,则也成了议论朝廷之人。进退两难,他深深地看了许巽一眼,忽而大笑,“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使许巽不知所措,他握拳定了定心神,等堂上的人开口。据他所知,士族南下,根基不稳,韬光养晦才是正道,可王家不一样。
父亲曾告诉他,王家盛产“疯子“,从献帝始,门阀内部争斗不断,父子相背,叔嫂互通,怒时随意杀伐,欢时抛金道中。幸好,王氏庶族出了个权臣,入朝堂,平战乱,立宗规,使得王氏子弟修身养性,齐心协力。这个王氏庶子就是如今的王耆老。
王耆老值得钦佩,他向陛下献策,制定新法,减免赋税,还亲自督察水利,将鲁州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他也是不幸的,他年近百岁,膝下无一子女。于是,千挑万选,从宗族里挑出能者,继承衣钵。王敦兄弟,是他亲手培植的。只不过,王启生性放诞,又敏感多悲,不能成事。他兄长王敦则不同,善谋而胆大,能蛰伏待机,又有夺天下的魄力。如此之人,自高出庸常多倍。
“污辱高门之女,可是死罪“,王敦笑容顿敛,眼底射出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许巽接不住他的质问,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李兄确实抓了她的手,可这分明是醉酒的误会,难不成因此丧命吗?
“王大人,李兄醉酒方做此无礼之举,还望大人海涵!“,许巽躬身作揖。他手心全是汗,衣领也汗津津地贴在脖颈上,勒得他恍惚要窒息一般。
王敦摇摇头,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刚送到嘴边,发现是茶凉了,遂摆摆手,“人走茶凉,自古如此。李公子,来世莫要贪杯。“
“啪——“的一声,王敦将茶杯扣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群人,锦衣黑靴,护腕挎刀,他们拔刀站在两侧,仿佛一个喷嚏就能引来刀子。
一把刀冷冷地贴在许巽后颈上,像冬天的冰凌子一样。他内心不安,因为与他对峙的是王疯子,一个胆大高权之人。
“王大人,醉酒所为,罪不至死吧?“,许巽始终不相信一个轻薄的举动会伤人性命。
“在下代李兄向女公子赔礼,亦或是,该如何谢罪,还请王大人指点一二“,许巽见他不说话,心里发难,只能一再退让。
李未然哪见过这等场面,腿早就打了哆嗦,他颤巍巍地说,“对对,我一定登门致歉,负荆请罪,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敦蠕动嘴唇,质问道,“要你死呢?“他声音洪亮,虽是问话,却不容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