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夫,这段视频你已经看了十二遍了……” 精神康复医院的监控室里,工作人员委婉地提醒拧眉坐着的苏渝。 今天苏渝意外坠楼的事可以说是惊动了全院,欲轻生的妇女已经被医生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大碍。而苏渝也第一时间被医护人员担架抬着进了急救室,全身检查了个遍。 让所有人都惊讶又庆幸的是,苏渝除了身体上有一点撞击的淤青外,别说内脏破裂或者骨折,脚都没有崴。 那可是十二楼! 苏渝没有理会,把视频进度条往前拖,从她背对着镜头从顶楼栽下来开始,再次播放了一遍。 有点昏暗的天色下,路灯把镜头里的一切都染上一层诡异的朦胧。 整个过程其实不过两三秒。速度放慢了十多倍,苏渝挣扎的动作显得格外无助又扭曲。 一层层下坠,苏渝撞上医院暴晒下有些老旧的隔离网,几层冲撞下,速度不减,紧接着,她骤然落地。 镜头里,苏渝手撑着地,呆坐着半天没动。没一会儿,姜萌从大门那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段视频重复她播放了无数遍,但是从她开始坠落的画面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一点那个男人的身影。 一切就好像是苏渝的一场幻觉。 苏渝咬着唇,长指点在鼠标垫上,没一秒,她回过头,万分质疑地盯着工作人员:“这个视频,你们是不是剪辑过了?” 工作人员一愣,很快否定:“不会,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苏渝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在跟别人认真讨论专业问题一样,“就像科幻小说里那样,因为看到了外星人或者什么影响社会安定的奇怪物种,所以剪辑掉,不让民众看,就为了不引起恐慌?” 工作人员看着她有些激动的神情,明显被苏渝这一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理论说愣了。 “苏大夫,你也知道,我们医院情况特殊,监控也比一般医院要严格。为了避免误会和悲剧,是不允许剪辑。” 苏渝知道。 苏渝当然知道,可是这件事要怎么解释。 但那可是十二楼! “苏大夫,你可能是刚刚受了惊吓,情绪有些错乱……” 门被推开来,姜萌拎着一堆冰咖啡进来,抱歉地发给因为这突发状况而加班的工作人员。 最后留了两杯柠檬水,递给苏渝一杯。 苏渝接过,双眼无神地看了姜萌一眼,语气也有些疲惫:“萌萌……” 姜萌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刚刚吓坏了吧。不早了,回去睡一觉吧?” 苏渝点点头,终于拖着麻木的腿站了起来。 出了监控室的门,一路顺着走廊出了医院。 外面的夜风拂来,稍稍吹散了一些空调房带来的凉意。 苏渝拉着姜萌的手,忽然站定。 “萌萌,我看到他了。” “谁?” “那个男人。”苏渝微微蹙着眉,手指收紧一些,“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就出现,接住了我。” “鱼儿……”姜萌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监控你也看了很多遍,警察说了,应该是防护网缓冲了重力,所以你没什么事。” “可是那个破网根本什么作用都没起到啊!那可是十二楼!” 苏渝吼完,看着姜萌有些复杂的神色,意识到是自己激动了。 她低着头深吸一口气,道歉。 “对不起萌萌,我现在脑子有些乱。” “好了好了,我知道,折腾一天你不累啊,”姜萌过来揉了揉她有些冰凉的脸颊,“要不,今晚我陪你睡?” “没事,不用。明天你还上班呢。”苏渝赶忙拒绝,还笑了一下证明自己没事。 她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拖累别人。 况且,她也需要自己冷静一下。 告别姜萌,苏渝直接打车回了家。 进门弯腰换掉高跟鞋,脚踩在舒适的拖鞋里,精神缓下来大半。 她扶着鞋柜抬头,瞥见空了的垃圾桶,心情好了些。 早上还以为自己忘倒垃圾了。 看来她过得不算混乱嘛。 苏渝缓了缓,直起身,放下包,进卧室,从床头柜拿了自己的日记本,坐在床沿细细看。 本子已经旧的不像样,但是外面用烫金的皮制书皮包裹着,光这个封皮的价格就可以买几百个这种本子,足可见主人的重视程度。 苏渝翻开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连带着呼吸都屏住了。 第一页是一幅丑丑的简笔画,几棵树代表森林,中间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儿。 2000年6月20日 日期明显是后面补上去的。 苏渝手指停了一瞬,往后翻了十几页,很快停下。 2004年10月21日 今天,学校里的滑梯坏了。 我当时正在下面,铁板和铁管全都掉下来,我被压在了下面,好久才被老师们救出来。 王老师看到我没事都哭了,大家都说幸好没砸到我。 可是分明会砸到我,是有东西帮我挡住了。 我感觉是它救了我。 因为它摸我的头了。 纤长的手指往后,停留在2007年6月12日,少女的字体变得工整而细腻。 今天,他又救了我一次。 学校里的新楼正在装修,我从宿舍去往教学楼。 穿过那栋新楼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有人在惊呼,我抬头的瞬间,就感觉自己被一个力抱着瞬间往后移了一下,然后,三楼窗户的窗框连带着玻璃砸碎在我脚边。 楼上的人跑下来跟我说幸好没有砸到我。 可是我知道,明明就是他救了我。 我摸到他的手臂了。 别人都看不到他吗? 记忆隔得太久,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但唯独这件,唯独这件,苏渝记得格外清楚。 那个瞬间幽幽扑入她鼻息的栀子花香,连同那双有力的臂膀的触感,都像是刻印在她脑海里一样,成了少女最隐秘的心事和最甜蜜不可分享的回忆。 而因着这触感,这个偶尔出现在她日记里的生物体,也从“它”升格为“他”。 苏渝的手停在那里,没再往后翻动,而是兀自陷入了回忆。 是的。 他。 这是苏渝二十多年的生命里,除了她的身世之外,最大的秘密。 从童年某个瞬间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或许是死不成的。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其实直到人死的那一刻真的来临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在哪个瞬间突然离去。 但她就是知道。 因为在某些危急到瞬间会夺去她生命的瞬间,一定会有一个看不见的生物体出现,让她和死神擦肩而过,然后微笑着说拜拜。 后来上了学学会了写字,苏渝就会把“它”记录下来。 在“男他女她动物它”的影响下,苏渝一直坚定贯彻,称那个看不见的生物体为“它”。 就好像她隐形的朋友一样,“它”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但是无疑每次都会救苏渝一把。 或者说,只有苏渝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才会出现。 直到中学那一次,苏渝确信自己在窗户落地、被拖走的时候,清晰地摸到了对方的手臂。 “它”是一个人,而她凭着那触觉,自觉把他脑补成一个男人。 记忆和从前的重叠。 苏渝翻到第一页,看着她歪歪扭扭画着的树林和两个人。 这是她六岁的时候画的,具体哪天那时候没有概念,但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爷爷去世了。 苏渝是苏爷爷领养的。 没有父母,从哪里来的也清楚,有记忆开始,她和爷爷相依为命,是最亲的人。 年幼的苏渝还不懂什么叫死亡和失去,但她能理解永远也见不到的难过。 爷爷葬在小溪旁边的小树林里,苏渝从小被告知不能去那边玩,因为那边是对小孩而言禁忌的公用“墓地”。 那天记不清是怎么开始的,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小小的身体已经在茂密的树林里,周围没有一个人了。 苏渝迷路了,又找不到爷爷,开始边走边委屈得哭。 她没有看到大人们所说的墓碑墓地在哪,但森林里寂静肃穆的氛围,莫名给这个小女孩造成了一种恐怖的氛围。 再后来,记忆就像跳脱了一样。 苏渝只记得自己在森林里遇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大哥哥。 他像是突然就出现了,又好像一直就在那里。 苏渝说她想爷爷,来找爷爷,那个男人就用一种爱怜又悲戚的目光看着她。他安慰了她,变花给她看,陪了她很久。 直到她笑。 再往后,苏渝累了,说了想回家的时候,他就抱着睡意迷蒙的她一直走。 醒来的时候,苏渝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姑姑,大爷以及二叔红着眼眶看她,担心得不得了。 听家里大人讲,她失踪了两天,被找到的时候,毫无意识地昏睡在墓园那片森林入口的石板上。 再以后,苏渝的家里人坚信她是中邪了,因为她总说自己能看到森林里的大哥哥之类奇怪的话,然后苏渝就被家里人禁止去那片林子。 长大了一点再去看,那片林子已经被砍掉了。 没有她记忆里的样子,光秃秃的,只有墓碑林立,真的变成了肃穆的墓园。 闭上眼睛,苏渝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露。 好久不回忆,这长长的回忆黏连在一起,居然觉得有些累。 为什么要学心理学呢? 苏渝想,大概偶尔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天在林子里遇到的人,以及那之后的许多事,究竟是她自己精神癔症幻想的呢,还是真有这样的事。 想到这,苏渝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你醒醒,你自己可就是个精神科大夫。 学过了才发现,心理学上那些事,与她而言都不适用。 今天的一切不久证明了吗? 他就是存在的。 她看到他了。 苏渝起身,直接站在床边开始脱衣服。 窗帘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才发现窗户开着,她窗帘只拉了一半就要脱衣服了。 有些后知后觉地去把窗帘拉上,苏渝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洗澡。 温热的水带着热气从脸颊冲刷而下,一瞬间笼过耳朵,像是沉入深海,隔绝了所有声响。 苏渝闭着眼秉着呼吸,感觉周身所有的疲乏都被冲散了些。 她抬手从脸颊抹过,抚去水流,终于找回呼吸。 现在才有心情和体力来整理一下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 她还以为被她当场捉奸然后又气势汹汹的甩了人,应该是今天的极致,没想到生活从来都要给她个意料之外。 晚上的意外坠楼和生死擦肩,再加上突然得救的惊险,都让她忽然忘却了,原来自己恢复单身了。 和戴俊在一起的时日不算短也不算长,但她真的试图认认真真投入感情谈恋爱了,毕竟成年后知道,很多事不能任性妄为,活在幻想。 于是将秘密埋藏心底,装也要装成一个普通人。 苏渝有些烦躁地刨了刨头发,上洗发水揉开打成泡沫。 戴俊之前只当她是一个保守的人。 之前交往过或者约会的男生都以为她是一个保守的人,很多人还为这一点对她死缠烂打,试问身材火辣却又极度保守的女人,是多少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连苏渝自己都差点信了。 直到那个男人第一次以那样的形象出现在她的梦里。 苏渝打开喷头,把头顶洗发水的泡沫悉数冲下,绵密的泡沫裹挟着栀子花的香气略过她的鼻息。 很像……那个男人的轻抚。 苏渝捂住脸,任由热水冲刷着身体。 脑海里闪过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的场景。 他的衬衣微敞,胸腔的肌肉硬挺,在台灯的光下泛着隐隐的水泽的光。 苏渝觉得自己是疯了,她感觉自己双目迷离地注视着身上的男人,他高挺的鼻梁上,汗水凝结成水珠,似乎看出了他的隐忍和暴戾,而自己体内也隐隐躁动,苏渝忽然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倾身吻住他的喉结。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身体跟着脸颊头脑发热。 苏渝不敢再细想,抬手猛地拍了拍脸上,想要把水温调低,却一激动拧到冷水,冲得她自己一个激灵,尖叫一声,猛地关掉。 她真是疯了。 万籁俱寂。 旁边的帘子忽然翕动一声,被人小心翼翼地拉上。 这个帘子是苏渝专门定做的,隔开浴缸和淋浴用。 苏渝吓了一跳,警惕地回头,只瞥见一个人影在帘子后面飞快闪过。 心里咯噔一下,苏渝的心跳瞬间加快,呼吸也开始急促。 刚冲了澡的身体也爬上一层冷汗。 四下看了看,苏渝瞟到毛巾架旁边立着的一根不太美观的擀面杖。 一米二长的擀面杖。还是姜萌买给她的。 美名其曰最安全保险关键时刻能自保的防身工具。 苏渝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姜萌的声音:“一个泌尿科大夫的忠告——如果对方矮小怕事,你上去就是一顿殴;当然如果对方魁梧还凶,你就就地插起来跳一段钢管舞,你的身材,救个命说不定还是可以的,明白吗?” “……” 苏渝捂脸,握紧了擀面杖,真到这种时候,完全笑不出。 她抬手扯下浴巾,擦也来不及擦,把身体围起来,做了下深呼吸,拉开了浴室的门。 按理说她所在的小区安保做的还不错,她换了房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房间换一个指纹密码锁,没道理会有贼进来啊…… 但凡事就怕防不胜防…… 苏渝吞咽了一下,一面盯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下后方,紧张得身体发僵腿发软。 走廊里什么都没有,路过卧室,灯大亮着,苏渝瞥了一眼,也没有人。 她把擀面杖捏紧在胸前,光脚踩在地上,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挪向客厅。 客厅里没看灯,落地窗那里,夜风吹拂着窗帘翻飞,原本唯美的场景,忽然在这一刻变得诡异。 沙发上,一个人影安然坐在那里,平视着前方,宛若一座千年的雕像,岿然不动。 苏渝的手按到了客厅开关上,黑暗里,男人的头缓缓转过来,同她对视。 “啪!” 一瞬间,一室大亮,苏渝有些被晃到,却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前面。直到不适感过去,她看清了沙发上端坐着的男人。 他穿着白得胜雪的衬衣,胸前被溅湿一些,隐隐可见锁骨的轮廓。 黑发黑眸,发梢带着水珠,凝成很凌厉的弧度。 眼眸看着她,明明没有任何的情绪,却让苏渝感到所有的压力和不可思议。 他…… 就像是从她遥远的梦境里走出来的一样。 “啪嗒!” 擀面杖应声落地,然后实木狠狠砸在她的脚下。 “啊——嘶!” 苏渝正出神间,被这么一砸,惨叫出神,指尖和脚背很快泛红。 她蹲身下去用手捂住,所有压力瞬间释放,跟着眼泪就充盈了眼眶。 苏渝抬起手臂胡乱地摸了一把,然后没舍得下狠劲,轻轻扇了一把自己的脸。 “苏渝你醒醒!你是疯了吗!你知道精神分裂的症状的,快醒醒,别再幻想了……” 苏渝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脸颊,死死闭着眼睛自言自语。 有脚步声传来,向着她的方向缓缓而来。 苏渝想哭,手劲加大:“见鬼了见鬼了……这只是幻觉,幻觉,你看不到他你什么也没听到……” 手很快被捉住。 苏渝的动作骤然停下,她愣怔地睁开眼睛。 手背传来的温度真实而有力。 苏渝鼻息间闻到栀子花的香气,不知道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她同那双幽深的黑眸对上,忽然失去了所偶有的情绪,像是被他夺去了心神一样。 男人微微弯着腰,捉着她的手,阻止她的自虐行为。 他盯着苏渝的眼睛,像是确认她的想法一样,终于,低沉清冷的声音开了口,犹如来自天边。 “你可以看到我?” 不是梦! 苏渝吞咽了一下,摸到旁边的擀面杖,倏地站了起来。 她喘息了两下,双手抱着擀面杖。 像是确认一样,目光从男人的眉眼扫到脖颈,又轮回到眼睛。 她真的看到了,无比清晰的。 手心的触觉还在,被汗渍一点点洗去。 一瞬间,回忆裹挟着过往和现在的情绪翻涌,她忽然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从哪里说起问起。 男人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到她的手抱着的擀面杖上—— 苏渝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像是脑抽了一样。 她抬手把擀面杖用一个自以为风情又大气的姿态往地上一杵,学着欧美旧电影里的淑女一样,顶着一头滴着水的乱发,扯出一个笑,歪头问他: “那什么,你想看钢管舞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