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千年老刀十几年如一日地细心教导下,世界子表现的举止言谈得体大方。现世中或许不乏姿容清丽的女性,但平安朝的姬君风范却是难以模仿的。 不过因为居住之所远离凡世,周遭尽是全心全意呵护她的人,世界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又不似贵族那般被条条框框的世俗拘束,所幸可以随意展示自己鲜活明媚的一面。 比如,这一次她主动站在一年A班的走廊上,手提一块用浅葱色布料包裹的精巧匣子,等待着迟到的藤原春政。 自认为使男同学当众出丑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世界子要认真诚恳地道歉。 虽然总会有人摆出“我是为你好”的姿态劝她,什么“诶呦反正你又不是故意的”、“他一个男生把这种事放心上太小肚鸡肠、太不尊重女性了”、“女人就是要靠男人哄的,主动低头像什么样子”之类的话,世界子郑重感谢了这群口若悬河的“智囊团”,从身上一根根掰下她们的手指,一句也没听进去。 虽说起初是有人推搡,她也绝非有意,但是以他人过错一笔带过自己造成的后果,怎么看都是心虚地推卸责任。 一个人如果想获得他人的尊重就应该主动去争取,拿性别当招牌得到的是同情,是畏惧,唯独不会是尊重。 她内心柔软却头脑清晰,意志坚定地告诉自己不需要那些。 正是基于这种想法,世界子谢绝了同学们的好意,在一群相左的理念里毫无迷茫地做她觉得对的事: 向班长打听她表弟喜欢什么;得知糖分会使他心情愉悦后又到学生间口碑最好的七辻屋买金平糖;早早地在A班门前等着,其身姿挺拔如同一棵沐浴朝露的小白杨;轻松自如应对来来往往之人的评头论足,碰上一两个欠缺友好的眼神回以自信大方的微笑。 学会拒绝自己身边的人是了不起的成长。 若是三日月宗近见了这场景一定甚是欣慰,少女一言一行愈发像他,定会让他连着几句“甚好甚好”来掩盖心中流露的骄傲。 不过不巧的是,所等之人似乎迟到太久,直至预备铃响、人群散去也不见身影。世界子只好提着匣子先回班上,另做打算。 难道是自己让他对这个看不起奥特曼的学校绝望了? 这一边再说藤原春政,自昨晚便辗转反侧,左思右想:白天自己提上裤子就跑,留少女一人在人群中接受突如其来的指指点点,实在太没担当了。更何况是他邀请世界子在先,可又中途跑路,也不知道少女当众受辱会不会恼羞成怒? 他可不敢以被扒裤子的受害者身份自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被淡忘,这不是逃兵是什么? 这么想着,带上家里被女孩子们赞不绝口的糖果,藤原春政早早在C班门口守着却扑了一场空。 不是自己让少女没脸见人了吧? 如果是这样可就太伤人了! 因为表姐与世界子交好,还邀请少女到家中做客,所以少年向姐姐询问“逃课少女”的住址,打算放学后去探望。 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怎么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可是这个表姐,这个像粘人的橡皮糖一样缠着世界子的表姐,这位把班里所有人号码地址倒背如流的班长却茫然无措。 仅在一句话间,上一秒还警告同学必须交作业的笹田判若两人:没有焦距的瞳孔里泛起一丝雾气,缕缕缠上变了脸色的表弟。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如同上了锈的机器般死板、木讷的回应。 突然之间意识到什么不对的藤原春政顾不上规矩礼貌,忙去翻表姐的书包,眼疾手快地掏出她的电话簿。 作为尽职尽责的班长,笹田把所有人的信息记在厚厚的簿子上,以防不时之需。 可是—— 夏目贵志之后,再无旁人。 电话簿上根本没有第二个转学生的存在! 白花花的簿子仿若凌厉的刀锋闪着不详的寒光,少年只觉得胸腔里一股腥甜就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里似乎有种力道要撕裂胸口,蛮横地把五脏六腑弹出来。 “呀,春政!!” 笹田清醒过来,看着突然发病的表弟失声尖叫,一点也不似刚才那般如灵魂出窍。 这孩子从小就肺不好!! 即便预备铃声响起,即便不是自己班上的同学,C班热心肠的男生还是合力把班长的表弟抬到了医务室。而远离人群的夏目贵志虽然没听清姐弟俩的谈话内容,却也疑心是妖怪作祟,跟着一起走了。 世界子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对头的楼梯上下来一群人,不过由于相隔甚远又人头攒动,无论是班长姐弟也好,夏目也好,她都没能从人群里望见。 …… 得知病倒的是来找自己的藤原春政时,已经是之后的事了。世界子提上早就准备好的金平糖去看望,却发现那家伙面色红润,还在隔帘里捧着相同花纹的糖匣大快朵颐。 “夏目贵志说你邪神附体,奄奄一息……”她本来想除灵来着。 “抬过来五分钟就好了,可是今天连着两节夏目老师的数学课……”戏剧社的他当场飙戏,又翻白眼又大喘气,吓到笹田连“来生再做姐弟”的话都哽咽出声了。 眼见着姐姐哭着稀里哗啦,句句忏悔往昔:什么盗了你的游戏账号恶意挂机真是对不住啦云云的,让他听了险些真喷出一口老血! 原来被亲友集体举报是因为这个! 等表姐悲从中来,满嗓子哭腔即将爆炸,他趴在她耳边,气若游丝的声音像在留遗言: “其实我一直都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疼疼疼!!!” …… 脸上顶着红手印的少年边嚼着糖,边满不在乎地向世界子讲述来龙去脉。 前面建立起的负责任有担当的好少年形象像豆腐渣工程的楼盘,伴着藤原春政的节操碎了一地。 世界子终于明白了笹田的那句话—— “不行!都说了不行!那孩子是天使可春政你是切开黑啊切开黑!” 这厮根本就不用切,只是放在那不动,白净的皮肤下都会渗黑泥出来。 “你这么对姐姐……” 良心不会痛嘛? 藤原春政一下读懂世界子咽回去的后半段话,“嘛~这也不能怪我啦,她太一根筋了……而且我总想着做些弟弟该对姐姐做的事……”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水雾,朦胧间似乎闪烁着百余年前的乡村风景,“撒娇、恶作剧、偶尔小小地欺负一下,让她感受到弟弟就活在她身边…… 喂,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啊,又来了……” 说罢,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短短时间内脸色惨白到像冤死的浮灵。世界子想去叫医生却被他一把拽住。 “没关系的,咳咳咳,每次都是这样。” 病床上的少年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却仍安慰着她,这一幕似曾相识。 “脑子里时常会出现奇怪的场景:从未去过的地方、从未见过的人,虽然他们模糊着脸,我却记得我们见过。每当这个时候,就头疼的厉害,肺也不舒服起来……啊,抱歉,和你说了奇怪的话。” “没关系的,家里人说我也忘了一些东西,虽然他们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啦,你就是你’,但还是有点在意。” 这种话再憋回去估计会出心病吧,难得遇到和他有类似经历的世界子,两个人互诉衷肠或许能解开心结。 况且,对于少年的所言所语她有一个推测。 藤原春政放松下来,任凭身体重重靠在床头。迟疑的片刻他眉间紧锁,似乎在回忆那似真非真的景象,似乎在组织着语言。思考良久,他说道——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哭到嗓子沙哑,实在让人心疼,‘我要连你的份一起活下去’……这话是不是听起来太言情了?” 生怕世界子用看中二病患的眼神看他,藤原春政不等对方发表意见先自嘲一般,以求减缓尴尬,毕竟是这么难为情的话…… 早知道就不该说出口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告诉世界子呢?图书馆的暗中观察,昨天的尴尬围观,再加上今天的,难道给这位少女强添的怪事还不够吗? 哪知世界子听后似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轻轻点头。可见这是一位家教极好的姑娘,无论她听了怎样荒诞离奇的话,都不会面露嘲讽去伤和她说话之人的心。 “藤原同学是个相当敏感的人。” “你是说我神经敏感,所以看到了假象?” 少女摇摇头,湛蓝的眼睛里闪现惋惜的神色。 “敏感到了超出常人的范畴,察觉到他人无法理解的现象,但也不能因此就把你所看到的称之为‘假’” “…………” “你所看到的是的的确确的‘真’,只不过发生在不同时间空间里你的身上罢了。” 举个例子,世界子小时候喜欢金平糖,长大了又偏爱草莓大福,如果问话不加时间限定,那么她选择哪一种作为答案都是“真”的。 一个是过去的自己“真”喜欢的,一个对于现在而言则是真实的。 藤原春政所看到的亦然是“真”,只不过对应的不该是这个时代下过着无忧无虑校园生活的少年,也许该是千百年前不留姓名的街边浪人,也许该是权力更迭下默默无闻的牺牲品。 所见是“真”,对应是“假”。 “藤原同学可信‘轮回’一说?” 简而言之,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前世。 普通之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前世的,一则是被「世界の法则」所束缚,二则连当下都活不过来哪有心思念及过去?不过稀有并非全无,总有一些人或多或少会感知到的,比如藤原春政。 并非今生不重要,只是他们的前世太过沉重:或者英年早逝或者壮志未酬,或者抱憾而去或者横死难安眠,遗留的情感是那么的轰轰烈烈,熬过了百转千折终于风尘仆仆跟了上来。 可惜就像之前说过,所见是“真”,对应是“假”。纵使前世难忘却活在今生,过度为其所困违背了「世界の法则」,往往今生也会草草了事。 藤原春政每次察觉到轮回就剧烈咳嗽,这也许是他前世的遗病,但也是世界对其的警告—— 「不可继续下去了,你该活只在当下。」 只可惜当事人对此一无所知,这样下去恐怕又是一次过早的离别,这也是世界子为什么露出惋惜的神色。 想到正对自己笑的人不久之后会死,没有人不会黯然失色吧? 就在这时,世界子听到了极为刺耳的拔刀声,冰冷的铁器叮噔作响,一个扭曲到近乎坏掉了的声音对少女阴沉耳语。 “「…」先生是因为你而吐血吗?那么,落首死吧——” 他的声音太过绝望,话语太过疯狂,以至于少女并没有听清,误以为是突如其来的一阵耳鸣。 “你说前世……谁?在外面!” 无巧不成书,藤原春政倒是偏偏听到了些什么,有着与时代不符的警觉的他一瞬之间把少女拉向自己,警惕地死盯她身后的窗户。 那便是有奇怪声音传出的方向。 “…好吧,如果是他不允许的话,……先放过你了,不详的黑猫……” 那个幽幽哑哑的嗓音含糊不清地说道,随后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医务室位于一楼,窗外就是操场,这么设计虽然便于生病的同学来往,却也轻易把屋内的情景暴露给外边。 藤原春政第一次看这个房间时就有种落后于时代的不安,总担心墙外趴着值得提防的敌方间谍。 “到底是谁躲在哪里,嘛~你不出来我自己来看吧。” 和不速之客打交道的少年脸上并无谈话时微微的笑意,此时他清淡的瞳孔里掩饰不住铁器一般的锋芒。 如果手里有一把合适的刀大概就砍过去了。 “呜嗷~” 五虎退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发出柔弱的声音缩到窗下QAQ,世界子闻声望去只见五只挂在窗台上的小白虎被吓得瑟瑟发抖。 这不是她家的小动物吗? “小……老虎?” 藤原春政不可置信地盯着窗台上挂着的五只毛绒绒的白团砸,刚要起身细看却被世界子以“病号老实待着”的理由摁回床上。 “只是我家猫而已,老虎什么的不可能在学校里。” 躲在窗下的五虎退闻言,“喵~”了一声。 …… 短刀五虎退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今天轮到他来接世界子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校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聚集着如此多人类的场所。 夕阳温柔地落在了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甬路上三三两两的女学生兴奋地议论着新开的文艺奶茶店,两边树木刻意种到齐齐整整的林荫道,不知名的鸟儿纷纷天黑回家。 等主人出来就把这些讲给她如何?这些第一次看到听到的事,像极打开贝蚌时意外遇见的珍珠,新奇的不得了。 可惜他身边的小老虎倒是淘气的很,看到不同于青井神社的景色立即来了兴致,五只向不同的方向跑开,完全不给五虎退抓住的机会。后来跑着跑着一只只察觉到了刀剑的气息,又都向医务室的窗户奔去。 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幕。 …… 眼见暴露了,世界子只得老实交代那是她家人和家里养的小白喵x5过来了。好在之前与藤原春政谈的是个十分严肃正经的话题,他的注意力全在上面,见外面待着的是世界子认识的人,也觉得家里养老虎不太可能,便不再放在心上。 “要邀请你的家人进来吗?我这里有糖。” 听刚才的声音应该是个小男孩,藤原春政对孩子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一想到刚刚吓到了人家心里满满的负罪感。 “谢谢你啦,不过我该跟那孩子回家了。” 少女谢绝了他,把从早上起就没送出去的糖匣递给藤原,“七辻屋的金平糖,昨天的事怎么说都是我不对。” 光是糖这份歉礼根本不够,如果在之前世界子可能道歉后就不会再与藤原接触。 可是今天通过和他政谈话,世界子觉得这是一个腹黑却也单纯的人,性格是她喜欢的那种,如果可以进一步像他表姐那样成为友人就好了。 对于即将交朋友的人,不可能放着对方身死不管吧?而且,找到「世界の法则」下的漏洞并补全,不正是自己到达这个时代的最根本使命吗? “所以在藤原君原谅我之前,我能一直来打扰你吗?我想再多听一听你的声音(来讲前世的事),多看一看你的社团(你表姐不让我去的地方到底有什么)……” 多了解一下他,找到「世界の法则」在他身上的漏洞并补齐,说不定他的命就保住了。 藤原春政没想到世界子这么崇拜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被这话弄的面红耳赤,“哦哦好……那,明天见。” 接过花纹熟悉的匣子许久才后知后觉对已经消失不见的少女喊道—— “喂——七辻屋就是我家开的,下次你想吃糖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看在少女这么崇拜自己的份上,帮忙偷一次家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