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桌一起吃午饭时,夏目贵志边安静地咀嚼名为“谢礼”的南瓜大福饼,边耐心地听世界子讲起了后续。 自己的提议就像神助攻一样—— 世界子一个熊抱上去,“你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初认知哇我应该多注意你的!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就说我一定改”这种直率的心底话,让本来就打算道歉的初始刀更加羞愧难当。 除了道歉,他红着眼圈、诉说着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来证明世界子是一个多么好的主人。 由此回忆的小匣子打开,一人一刀想起小偏屋喝药养病的悲惨经历,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反正大致内容就是两个相互在意的小傻瓜,彼此抱头痛哭时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比想象中更在意自己”这一点,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当然,这种事和同桌说起来得隐去一些,脱离常理之外的部分不应被现世察觉,否则违背了「世界の法则」,受罚的却是知晓过多的人类。 说起来基于「世界の法则」,她的存在终将被抹去——每次打败藏匿于时代的时间历史修正主义之时,就是审神者被强行脱离这个时代之日。而后,在被维护的年代,无人记她。 短刀们之前已经发现了敌军的踪迹,这么算来能和同桌躺在草坪上聊天的日子也不多了,每分每秒都应该好好珍惜。 这就是三日月宗近所说的「活在当下」。 现在两个人关系好到可以谈很多私人话题了,比如少年讲自己曾经寄宿过的家庭,少女聊和自己生活的众人(刃)。了解到对方是孤儿/弃儿时顿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世界子同学有考虑过寻找自己的亲人吗?” “夏目同学对自己之前的亲戚有什么想法吗?” 像提前约好一般,两人同时发问,同时沉默,同时思考,同时发笑。 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否定—— 世界子是被加州清光在须臾山的本丸里发现的。不同于普通的郁郁青山,审神者与付丧神生活的山岳名为「须臾」实则却是处于「时间的夹缝间」,孤立于流逝的时间长河之外,却能与诸多时代相连。 从平安时代到当下的平成年间,这座巍巍古山在青井神社的加护下飞越了一千多年。 若真是被父母抛弃,她连自己是哪个时代的孩子都说不出。 更何况—— 审神者已经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即便是深夜归来也是在一群侦查max的小短裤无死角的拥簇下,长谷部会早早地把鸟居的长明灯点亮,明如白昼,毫无阴晦。 歌仙耐心地教她一笔一画写字,从满纸墨迹涂鸦到娟秀飘逸小字,期间付出了多少心血。烛台切光忠的到来更是拯救了世界子的胃,终结了整个本丸连吃半年烤番薯的悲惨生活。 生她的是素未谋面的人类,养她的是相伴长生的刀剑。 选择并不难做出。 “同桌,请借我一下你的手。” 不明所以的少年感觉世界子在她的掌心写字,少女的指肚白皙软嫩,柔滑细腻,这样的手写起字来自然饱满隽秀,即便只有两个简单普通的平假名—— “もも?……桃子?” “对,就是も(mo)字,歌仙教我写的第一个字。”世界子像个给外人展示秘宝的孩子,笑容里半分害羞半分骄傲。 “刚学字的时候,最简单的假名也写的一塌糊涂——常常缺胳膊少腿,‘も’可爱的小尾巴也总被我吃掉,一条竖直直地划到底可丑啦!” 说到这里,少女在夏目手心里模仿地划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夸张的动作,还是柔软指腹的细微摩擦,少年忍俊不禁:“哈哈,的确不怎么好看。” “好在我的启蒙老师,他呢,不仅人博学多识,脾气也好的很,告诉我下次注意后就一个个地帮我把尾巴补上。 ——不过我不听!” 鹤球对说她,学你麻痹起来嗨!! “等一下,世界子同学你小时候竟然——”竟然这么皮…… 简直不敢想象好不好!在夏目贵志的意识里,他同座应该是那种家长眼中超听话的乖孩子、同龄人眼中的有才华而不失温柔的大和抚子才对! 不过,就算如今发现了她潜藏的叛逆基因也不会觉得人设崩,反而让夏目意识这是近在咫尺的少女,远离了物语中不染人间烟火的姬神气息,踏进了他在的人世。 “就是啊,现在一想起来真的觉得自己好不懂事。有一次,我就像是长了坏心眼一样,偏偏写了好几页错误的‘も’,本以为再三强调过的歌仙会冲我发脾气,结果他什么话都没说。” “‘今天就先写到这吧’,我当时怕极了,呆在那不敢走,歌仙温柔却无奈地劝我就寝。我偷偷没睡,看他一页页改故意写的错字到后半夜。” 少女的指腹停止去书写那些对她而言已是小菜一碟的东西。 说到令人难过的地方,她手不收也不动,像是寻找依靠一般下意识地搭在少年的掌上。而夏目全神贯注地听着世界子的所言所语,看着她眼里的懊悔自责,也没注意这些。 “歌仙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 我让他伤心了,我让他失望了,这些是远比责罚更让我成长的东西。” 也就是从那之后,小世界子虽然活泼却不顽劣。在不谙世事的年纪里,身体还没发育成熟的孩子先学会了心疼人。 夏目现在知道,谁的体贴都不是天生的,所谓温柔,就是为所爱的人一点点累积,一点点成长,一点点被时光磨平的圆润。 自己的同桌……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呢。 在还没有短刀高的时候,世界子就决定不再做伤害付丧神的事,所以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父母的话,的确有想过他们是怎样的人,为什么把我丢在神社里呢?迫于生计、躲避战乱,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孩……” 也许她来自于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易子相食都曾发生过何况其他?成人尚食不果腹,又哪有多余的东西给不一定能活下去的病童吃呢? 「没真到生死抉择的时候多数人都想做一个善良得体的好人」三日月曾这般说过。小世界子在他的教导下虽然没沾染上憎恨,但是也决计不去寻找。 离开了就是离开了,留在她身边的人比离开的人重要。活在现在的人比连记忆里都不曾出现的人重要,她所能做的就是与本丸里的付丧神好好生活。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没谁规定家人就必须得血脉相连吧?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很幸运,也很开心。” 她笑的分外满足。 而夏目贵志也是一样的。 除去有父亲陪伴的、如梦一般短暂的时光,从童年起他像一个惹人烦的烂皮球被各路亲戚踢来甩去。 哭着警告他们有妖怪出入却得不到重视,次数多了就被以“撒谎会教坏自己家的孩子”这一理由甩给下一家。 当被问及对这些人有什么想法时,他却目光平淡且温柔地告诉世界子,“我恨感激他们的照顾。” 不是气话,不是反讽,也不是因为一颗“圣父心”,而是因为他很清楚没谁规定别人必须得对自己毫无条件的好。 就算再不情愿的亲戚也没有饿到他,这已经够了,不是自己的父母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承欢膝下呢? 其实一开始有些亲戚对他很好,但也因为一句“有妖怪”变了味。夏目知道,大家不是毫无理由的冷暴力狂,可他也不是说谎的坏小孩,偏偏因为“看得见”与“看不见”隔出了距离。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目可视妖的事实,却还是格外的与众不同。 会无缘无故地碎掉玻璃,会无缘无故地跑开大叫,会无缘无故地不见人影……把一切都包容下来的是如今的监护人和朋友。 以及—— 眼前的少女。 刚和世界子同桌不久,长了两张脸的牛鬼趴在教室的窗户上死死盯着他看,本来困熏熏的夏目吓得一下子跳起来。 所有的同学都回头看他,老师面露不悦。 这时同桌不好意思地起身赔笑,“我错啦,是我不小心踩到他了”,随后拉他坐下。 夏目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不是像情侣那般一发不可收拾地坠入恋河,而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很温柔,很好。 目光所及之处有她,便觉心安。 世界子从未要求过解释和感谢,对她来说帮助难以启齿的同桌似乎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夏目不会忘记少女轻轻的拉扯曾让他倍感温暖。 就像是被冻得鼻子通红的旅人哆哆嗦嗦接过了热气腾腾的一杯番茶。 他和世界子一样,正是因为“清楚没谁必须得对自己毫无条件的好”,所以才能不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影响,所以才能把怨恨的力气省下来去珍惜感激每一个善待自己的人。 三日月又说过,「温柔即强大」。 这是两个强大到不用被担心会走上歪路的人。 不过出于一些原因,两人也并非完完全全无话不说。夏目不想把少女卷进与妖怪纠缠不休的生活,世界子也无法向少年倾诉自己所生所长并非人世。 明明是出于好心,不带一丝虚伪地为对方考虑,可是两个人心里却仍有愧疚,总觉得缺欠着朋友什么一般。于是便对他/她更加温柔体贴,热心关切,这样下来,他们的感情竟因隐去的内容更加深厚了。 我同桌真是个好人 !! ——脑回路相似的两个人想的也是一模一样。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世界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诶呀,忘和夏目同学说了,我决定参加话剧社的学园祭表演了。” 上次被邀请去观看话剧,她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在藤原春政的洗脑(?)下愈发觉得:一方舞台藏了某人一生的喜怒哀乐,能通过自己呈现出来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学校并没有规定可报的社团数目,所以加入新社团全凭自己兴趣爱好。在告知西村和北岛之后,她来问问自己的同桌有没有兴趣加入,像个小孩子想把喜欢的东西分一半给喜欢的人。 “话剧吗?可是我并不擅长啊——” 夏目没有想过,拒绝了同桌的他第二天就后悔了。 那个好久没露面的小妖怪突然蹦出来,哼哼唧唧地说知道星星掉哪了。 “喂,玲子她外孙,你知道‘话剧社’是什么吗?” …… 放学回本丸的时候,世界子发现歌仙兼定早就洗好了衣服,正把它们从空地的架子上收下来。 “等一下,我也来帮忙。” 竹竿过高,晾晒时没能挂稳的洁白床单飘飘落下,搭在少女身上。世界子从一片纯白的世界里挣脱出来时,撞上了付丧神海藻色眼中的自己—— 少女娇小柔软的躯体裹在洁白的被单下,懵懵懂懂探出头来。她因为小小的失误不好意思,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 “对、对不起啦,这次没够稳……我以后还会再长高的啦!” 慌张地打算把被单扯下,却被歌仙固定在了垂覆的发丝两侧。 “很像白无垢呢。”他喃喃道。 白无垢、打褂与振袖,这三种是女子出嫁时特有的服饰。除去和西方相同、对于婚服“纯白无瑕”一词的理解,成为白无垢必不可少搭配的白色棉帽也有特殊的意义。⑴ 据说是怕凡人家的姑娘过于美貌,惊动了神明而被隐去呢! “花嫁什么的,对于我来说还太早了。” 扯下头顶的被单,世界子还想说点什么却注意到了它破破烂烂的底部还存在若隐若现的灰迹。歌仙是位擅长家务、心思细腻的神明,应该不会没察觉到这些边边角角的污渍。 而且这块布料,出乎意料地眼熟。 “歌仙,难道说这个是……” “没错,山姥切国广身上的那条我一直有偷偷在洗。” 原来这个还可以洗啊…… 一想到那位在打扮上固执到钻牛角尖的付丧神,世界子忍俊不禁。虽然、虽然被被很可爱啦,但是一想到被被知道被被的被被被洗了时的表情她就笑到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山姥切国广今天下午远征刚刚回来,疲惫的他现在正在房间里补觉。一直对被中被的被子抱有觊觎之心的歌仙兼定,也是瞄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衣服收的差不多了,世界子觉得再过一会被被也该醒了,打算先把被单偷偷地放回去。 “等一下,还差一项大工程。” 只见歌仙兼定把洗好的被单在草地上滚几圈。 “虽然每次都很麻烦,不过太干净也容易被发现。唉,明明纯白的布料才是最风雅的,为什么他不懂呢……” 世界子那天把肚子都笑疼了。 真是的,这本丸里的付丧神怎么都这么可爱呢? 【神明呐,我真是一个幸运至极的人。】 …… 悄悄地把被单塞回山姥切国广怀里时,世界子感到自己的手好像被对方触碰了一下。 这给她吓了一跳,以为弄醒了对方。好在山姥切国广面色平静、呼吸均匀,一副沉沉梦境中的样子。 “祝你好梦呦,被单君。” 离开前的世界子以绝不可能吵醒梦中人的音量,轻声告别:“远征辛苦啦,你一直超棒的!” 歌仙兼定与审神者所不知道的是,山姥切国广不仅平时喜欢裹着被单,就连睡觉休息也必须搂着一起。 今天他在房间里闭目养神时,歌仙兼定自以为蹑手蹑脚实际上把他仅有的一点睡意都震跑了。 “又到该洗的日子了啊。” 对方像个没收孩子玩具的老妈子一样抽走了他的怀中至宝。 而后山姥切国广就在房间里等呀等,等呀等。直到过来很久,这间和室的木门才被拉开,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歌仙那家伙,不可能这么轻!! 思考间他闻到了少女独有的香气,那头浅金秀发总是色泽明丽,由于时常闪耀于太阳之下,似乎也沾染了健康的阳光味道。 这次是主人也参与其中了吗? 他下意识想去寻觅,却触碰到了少女柔软的掌心。 “祝你好梦呦,被单君。” “远征辛苦啦,你一直超棒的!” 世界子留下亲切的问候后,轻手轻脚地离去。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他怎么努力也听不到了。 这次,被单上沾满少女的发香,山姥切国广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 “等一下,歌仙。” 与堪称启蒙老师的付丧神告别前,世界子从书包里掏出了两个皮白肉厚的美味桃子,将其中一个递给了他。 放学回来时,世界子扶起了一位跌倒路边的老人。这位白发苍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名叫花子,她带着刚采摘下的桃子,去参拜当地的一方神明——露神。 花子奶奶亲切地答谢了世界子,将本该奉献给神明的桃子分出两个给她。 “没关系的,露神大人知道你帮助了别人,也会很高兴的。” “非常感谢!我也会把它分给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桃子,在日语中写作「もも」。 世界子已经想好了要把它分给谁了。 …… “啊,原来是桃子呀。” 风雅的付丧神接过礼物时满面春风。 那双曾带着孩子提笔描字的手被世界子拉起,少女在他掌心上写了一个非常漂亮的「も」字。 这个字不缺不少,清秀中露出一股俏皮。 “没错,是桃子呢。” 似乎有什么老故事从遥远的过去姗姗而来,在付丧神的记忆中缓缓复苏,歌仙咬了一口桃子—— “唔,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