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与人皮分开之际，张子龄瞬间恢复眉清目秀的儒生模样。
他沉默了几息，随后惨笑一声，“你......何时发现的？”
“在你说出那個‘她’的时候，只是有几分猜测。但你的所有攻势都刻意躲让着石柱，也就笃定了心中所想。”宋离望向张子龄，不敢有一丝分神。
虽有如意索束缚，限制了这位青衫男子手脚。
但先前打狗棒降下的修为，已悄然返还！
所幸，张子龄眉宇之间再无战意。
他自顾自言语道：“我早该料到，是她让你看到了‘往事’。不然，你何以出现至此。”
张子龄不再去看宋离，而是抬眸挪移视线，望向骸骨石柱。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骸骨，就是当年参与拜鬼祭祀的渊国残众。”宋离撇了一眼石柱上的骸骨，继而说道：
“以众人性命，塑一人为鬼，真是丧心病狂。”
“不过......”宋离话锋突变，胸有成竹道：“你恐怕只是一把剜骨刀，操刀鬼另有其人。”
“......”张子龄沉默间，宋离突然大喝一声，“长公主，还请出来一见。”
张子龄怔了一下，随即摇头苦笑。
可腹中言语刚涌上喉咙，便被堵住，难以脱口而出。
女子身影凭空出现，如一株清莲亭亭玉立。
她头别凤钗，青丝如瀑，一身红裙宛若嫁衣，却散发出滔天血气。
“奴家见过宋公子。”女子施了個万福，莞尔一笑。
比起宋离的坦然，张子龄则是显得讶异不止，激动万分。
“长公主......”张子龄望向红裙女子，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么多年了，您......一点都没老呀。”
千言万语真到了嘴边，这個青衫男子反而怯场，说话不仅不利索，甚至还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嗯......”红裙女子眸眼轻转，望向张子龄，眉眼微微皱起，柔声道：“子龄，收手吧。”
“当年他们要将我炼为杀孽最重的血衣，是你不惜放弃人身，以活死傀将血衣恶念封于傩面，这才让我存有人智。
可你苏醒之后，这些年所做之事，又何尝不是重蹈覆辙，与他们又有何异？”
张子龄赧颜，低着头，默不作声。
“引诱斩妖人来此，再借助‘谗言’将其拉入鬼蜮。这般想来，那封驰援信，恐怕是只发出了几封，又恰好被我们几人所收。”
宋离向前走出几步，款款说道：“你是想再以拜鬼祭祀，让长公主魂魄解脱？”
张子龄依旧无言，只是轻轻点头承认。
一個懒散的声音从宋离身后传来，仿佛才睡醒一般，打着哈欠说道：
“这么说，那‘谗言’应当就是破庙的篝火了。自从篝火燃起，我们便只是看到和听到了各自想见之物？！”
宋离一愣，转头看去，是吴梁在那伸着懒腰，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媚香人呢？”宋离这一撇，发现与吴梁倒在一起的年轻女子悄然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山神庙中闪烁着幽绿火苗的篝火蓦然熄灭。
篝火熄灭的霎那，沛阴山天地陡然破碎。
一缕缕金色晨曦透过天幕裂缝，洒落鬼蜮之中。
晨曦落地的一刹那，大地猛然窜出火焰，剧烈燃烧。
有人摧毁了“谗言”！
“宋公子，还请松绑，留给在下的时间不多了。”张子龄以近乎祈求的口吻，向宋离说道。
宋离眸光扫了一圈，视野中到处都是高如大浪的火焰。
他轻抬手臂，如意索瞬间掠入袖中，不再束缚张子龄。
“唉。”吴梁起身，拂去衣上垢尘，拍了拍宋离肩膀，“宋兄，我在外面等你。”
宋离颔首，目送着吴梁身形跃出鬼蜮。
“宋公子方才没有下杀手，张某感激不尽。”张子龄朝着宋离叩拜。
“奴家谢过公子不杀之恩。”红裙女子同样跪地叩拜。
张子龄为活傀，傩面为死傀，封印血衣恶念。
至于那骸骨石柱，便是血衣寄身之处。
一只无恶念杀意的血衣，难成气候。
若是宋离方才斩出一刀，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石柱斩断，从而杀死红裙女子。
张子龄与红裙女子，以阴婚牵线，傩面为媒，自然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宋离斩妖，有斩妖的道理。
若是有持剑不斩的道理，便不会轻易御剑出鞘。
眼见四下无人，宋离从腰间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青铜碎片，问道：
“不知张大哥，是否在道宫第三层见过此物？”
张子龄凝神望去，稍作思忖后，摇头道：“抱歉，宋公子，在下记忆中，未曾见过此物......”
闻言，宋离悻悻然收起青铜碎片，抱拳谢过张子龄。
“宋公子，你斩妖的初衷，可是为了积攒功德灵光，去往那座道宫？”
红裙女子方才瞧见了宋离眉宇间，一闪而逝的愁容，顿时心有所触。
“正是如此。”宋离点头答道。
话音刚落，红裙女子便走上前去，将一個沉甸甸的袋子塞进宋离手中。
“这是压胜钱，赠予宋公子，还望能助公子一臂之力。”红裙女子笑靥如花，在晨光照拂下，施了個婀娜多姿的万福。
晨光灼烧之下，已是千疮百孔之身的张子龄，亦是以读书人的礼节，打躬作揖。
宋离五指紧紧攥住那袋子压胜钱，退后一步。
整個人神情庄重肃穆，与那個似人非人的青衫男子，和似鬼非鬼的红裙女子，抱拳还礼。
最后，挥手作别。
青衫男子与红裙女子对立相望，落在两人之间的晨曦，燃如红火，宛若绸带。
与那遥遥相望，好似夫妻对拜的沛阴山，山水、身影相互重叠，在金色晨曦中逐渐化为灰烬。
宋离伸出手掌，接住一抹晨曦，原地飘落的丝丝余灰却穿过掌心，消逝不见。
蓦然间，有個声音幽幽荡漾在宋离耳畔。
......
“宋兄，你可算是出来了。”吴梁嘿嘿笑着，率步上前，搭上宋离肩膀，嘻嘻笑道：“此间事了，不如我请宋兄去春娇楼大吃一顿？”
宋离皱了皱眉：“春娇楼？”
去春娇楼吃些水果点心，就要花销一笔不菲银两，为何不去醉仙楼大快朵颐？
“不去。”宋离拍了下吴梁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快步朝前走去。
“宋兄，等等我。”吴梁在后面高声喊道，快步追上宋离，又伸手搭住宋离肩膀，嘿嘿笑道：
“宋兄，那春娇楼里的妖女，可多着呢！还怕吃不饱嘛？”
“哦？”宋离顿足，惊咦一声，“这春娇楼里又有妖女作乱了？”
“可不是嘛。”吴梁舔了舔嘴唇，眯着眼睛，一脸回味，“徐州城里那座春娇楼，可是出了名的妖女扎堆，此生不去枉为人呐！”
宋离北上折返大梁王城，徐州恰巧是必经之地。
顺路斩妖，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听着吴梁话里的意思，总感到有些奇怪。这春娇楼，还是個遍布大梁王朝的妖物产业？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宋离话音刚落，便御风先行一步。
“我果然没看错人！”吴梁御风跟在后面，眯眼拍手，笑道：“宋兄果真性情中人！”
“我辈修士，当斩妖除魔，义不容辞。”宋离的声音从云海间远远飘来，落进吴梁耳畔。
吴梁顿时竖起大拇指，大有知己难逢今日终遇的激动之情，郎笑声在云海中久经不散：
“那就让我与宋兄，挑灯夜战，杀個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