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从没有提过这位姨母,嘉柔也没见过,但对她的事时有耳闻。 譬如她性喜奢华,常在骊山的别业举办宴会,遍请都中的贵妇人,很会引领都城中的风向。传言她有一条用翠鸟的羽毛编织的裙子,各个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光泽,十分艳丽。富贵人家纷纷效仿,导致都城附近的翠鸟差点灭绝,宫中还特意为此下了禁令。 本以为是个骄奢傲慢的妇人,看着又不像。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备了份薄礼,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许有个人,已经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却不自知。 * 十年前,李绛这一房还未发迹,暂住在城郊的康乐坊。如今李绛已经官拜宰相,住回了永兴坊的祖宅,大门朝街,围墙高耸,庭院深深。 李绛的长子李暄是神策军右军都尉,次子李昶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在长安士族的年轻一辈当中,这两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绛的幺子李晔,从小就是个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后却犹如一道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归于暗淡。 李晔从马车上下来,随从云松要搀扶他,李晔却摆了摆手,低头上了台阶。守门的人看到四郎君回来了,连忙奔跑着入内禀报。 厅堂之上,李绛正在跟长子李暄说话,听到李晔回来了,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暄说道:“父亲刚好可以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去骊山几次,都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李晔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绛行礼,又叫了李暄一声“长兄”。李暄没应,只看了他一眼。他当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风,与世无争么? 三岁便能吟诵诗文,五岁能学曹子建七步成诗,何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庸碌无为的模样? 李绛让李晔坐下,问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骊山静养?” 李晔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骊山的,前阵子跟友人出了趟远门,写信告知家中,近日方归,怎么父亲不知道吗?” 李绛被问得一愣,他自己公务繁忙,又甚少关怀李晔,自然不知道书信的事,也许早就被他顺手扔在要丢弃的公文堆里也说不定。他改口道:“我许是看过忘了。听闻云南王和王妃已经到了都城,改日你还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过几日便去。”李晔恭敬地说道,“父亲若无事,我去看望母亲。” 李绛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跟他说,李晔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外,他听李暄说道:“父亲,山南东道那边的叛乱已经被虞北玄镇压了。本来以为他会把那五州尽收囊中,可最后剑南节度使韦伦却杀了进去。韦伦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李晔没听到父亲的回答,只是双手笼在袖中,漫步往后院走去。 郑氏正在屋里打线团,听到婢女说四郎君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过去:“四郎,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东西。” “无妨,我呆不久,只是父亲叫我回来谈些事,您身子可好?”李晔先扶着郑氏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在她身边。 郑氏却心知肚明,讽刺道:“你父亲可是要谈你的婚事?他当年定下的时候就没跟我商量,如今又把我蒙在鼓里。我就不明白,他非要你娶个蛮荒之地的女子做什么?” 郑氏当年嫁给李绛做续弦,完全是家里的主意。她虽为李绛生了一女一子,但因为儿子不争气,李绛也不怎么看重她。两个人完全是各自过各自的,她就图个相公夫人的名头罢了。 李晔轻声说道:“父亲既然做了决定,母亲还是不要为此不快了。骊珠郡主也没有母亲想得那么不堪。”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如何?都是郡主,长平郡主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若肯听为娘的,早早退了婚书……” 李晔微微皱眉,口气仍是缓和的:“圣人已经下旨赐婚,长平郡主即将嫁给淮西节度使,母亲不要再说这种话。” “儿啊,为娘的就是怕委屈了你。”郑氏抓着他的手,“你看你两位兄长娶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哪像你……”她怕伤了儿子,没有再说下去。 云南王远在天边,就算他的女儿是郡主,都城里哪个人会给脸面?郑氏是极不喜欢这桩婚事的,空有个壳子。 李晔原本也有退婚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她的所爱,二来他所谋之事,未必能保一世平安,不想连累她。可去了一趟南诏,却改变了主意。只要她不嫌他这副“残破之躯”,他为什么不能娶她? 他一个人寂寞了太久,也很想身边能有个伴。 从李府出来,李晔默然地坐上马车。云松知道郎君一般不会在家中待得太久,准备驾车回去。李晔忽然问道:“这个季节,花市上能否买到牡丹?” 云松想了想回答:“牡丹春季才开花,这个季节应该只能买到花苗。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回头你命人到花市搬些魏紫的花苗回来,我要种在院子里。” 云松嘴上应是,心里却觉得奇怪。郎君一向不喜欢太过艳丽的花朵,怎么忽然要养起牡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