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季安华的班主任是个年届五十的男老师,姓岳,教数学。 他同魏延随意寒暄了两句,来来回回都是强调:“我这个班级是没问题的,季安华同学一向学习成绩优异,家庭条件也不错,依我看,纯属意外。”明年六月份就要高考,他显然不想给自己惹上任何麻烦。 魏延出示那份遗书的复印件:“那岳老师知不知道季安华同学在感情方面的情况?” 老师扫了一眼,脸上浮起尴尬:“说实话,魏警官,这件事发生之前,整个班级里我最放心的就是安华,他很乖,也很自觉和女同学保持适当的距离,还有个出名的外号叫什么“绅士”……” 李明德正在做记录,闻言一顿。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绅、绅士……?” 魏延却被岳老师办公桌上班级的合照吸引了视线。 照片上,季安华站在最后一排,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比着剪刀手。在他一旁是同样笑意盎然的女孩,费力地伸手搂住他肩膀。 魏延指了指女孩,“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让她做一次笔录。” 女孩名叫陈雯,是季安华最好的女性朋友,听着魏延不咸不淡的问询,她呆坐片刻,几乎是在开口的瞬间就泪如泉涌,在办公室里嚎啕大哭起来。岳老师叹了口气,借着开会的名义离开。 她始终低着头。 “安华的死,我也想不通。我不明白,他之前还说要选好志愿,甚至还跟我们讨论毕业旅行,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李明德给她递了张纸巾,魏延继续问道:“你跟他是男女朋友?” 陈雯脸色一紧,想要摆手,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在原地。埋头许久,她最终还是嗫嚅一句:“不是。” 但再往下问,她什么也不愿意透露,只是红着眼圈无言。 魏延不再追问,让她先离开。 这时李明德的手机响起,他低声接了电话,随即告知魏延,尸检报告已经证明季安华是因跳楼内外伤致死,最新调出的监控记录上,同样也确认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楼顶。 ——他思忖良久,蹲在防护栏边,直到上课铃响,这才像是得到什么讯号似的一跃而下。 魏延右手指背轻抵嘴唇,忽而问道:“季安华的电子通讯设备查过没有?” “因为是封闭式学校,所以不允许携带手机之类的电子用品,他在死前好像没有联络过任何人,从其他同事做的笔录上看,几乎所有人都表示很意外,特别是他的父母……” 他意在提醒魏延:虽然有部分的不确定因素,但从客观结果来看,按照民事案的一般程序,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是一起因情自杀的案件,可以上报结案了。 和女性保持距离;绅士;亲密的女性朋友但不是女友。 突然的自杀身亡;不注明收信人、却类似殉情的信件;朋友犹豫的态度。 魏延一个一个细数,面色逐渐阴沉。 过去某些不好的回忆突然涌上来。 他抿唇不语,弯腰再一次看向那张相片。 = 周三,裴央的早读课。 魏延过来提人时,她正好在训几个男孩。 临华实行封闭式教育,一周七天,五天半寄宿,一天半回家。上学期间,一向是不准带手机上学的,但初中的孩子正处在躁动的年纪,于是时不时有人可以准备两个手机,一部老人机用来“给老师收”,一部则真正用来对外使用。 这次早读,几个男孩分散在几个角落里“开黑”被她先后看到,齐刷刷交上来的,都是外头一两百元的老年机。 “你们带手机,老师可以理解,但是这样故意欺骗糊弄,真当老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的语气有些严厉,见一个个低着头,又不由软了些许话音,“老师也是你们这个年纪上来的,也跟你们说了无数次,带手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在学校要做什么,你们难道不清楚吗?早读,希望你们以后认真对待。” 她说着,向几人伸出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人带头,把手机交出来,有个孩子没带在身上,便跑回教室去拿,在门口恰撞到魏延。 今天他依旧是一身便装,但看起来面色不善,男孩吓了一跳,连声说着道歉,飞也似地跑回教室。 等到他过来把手机递给裴央,见那男人已坐在老师身旁,正翻阅着班级的花名册。 “杨鹰,”裴央接过手机,叫住扭头就走的男孩,“周末放学的时候,可以到我这把手机领走;周一的时候再交过来。” 男孩点头,停住脚步,裴央侧脸看了看魏延,迟疑片刻,还是开口:“你去把苗立诚叫过来。” 杨鹰心里一惊,裴老师什么时候也发现苗立诚带手机了?他挠着头,想为兄弟问个情况,但一看老师身边的男人,顿时偃旗息鼓——算了,哥几个不都收了吗,一起吃吃苦、吃吃苦…… 苗立诚是个纤细温和的少年,脸上带着天然病态的白,但成绩极好,又是男孩中的游戏高手,所以颇受追捧。杨鹰嗓门大,把他叫去办公室的消息一出,男孩女孩们纷纷往他的座位瞟。他低头咳嗽了几声,最近愈见不好的身体令他连玩游戏都疲惫,本来以为逃过一劫,看来是被招供了。 他敲门进了办公室。 因为是早读课,其他的老师基本上都还没到,办公室显得有些空旷。班主任依旧如往日温柔,翻着花名册的男人则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他进来,裴央要他先坐下。 魏延开门见山:“你好,我是市局刑侦科的魏警官。前几天,高中部有一个男生——季安华,跳楼身亡,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苗立诚显然愣了一下。 “那是谁?”他问,“我最近都在生病,来学校也是断断续续的,你说的案子我在同学那听说过,但人,我真的不认识。” 魏延拿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再回忆一下,不认识吗?” 相片上,季安华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苗立诚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警察叔……哥哥,”他为难地抬起头,“临华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一个食堂,我偶尔会到食堂吃饭,可能见过这个人,但是要到“认识”这个范畴,应该谈不上。” 魏延还想再问什么,裴央却将他按住了。 “立诚,先回去上早读课吧,要是身体不舒服,及时跟老师说。” 苗立诚点点头,满面疑惑地扭头离开。 “魏警官,”裴央叹了口气,将手撤开,“你刚才跟我说,明德查出来受害人的社交网站上有苗立诚的相片,但是没有合影之类的对吧?” 她看着魏延,正色道:“也就是说,被害人也许只是偷拍,跟苗立诚本人没有关系——他和被害人的死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态度。苗立诚的身体很弱,在学校读书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如果再给他一个巨大的包袱,我担心他的病情加重,毕竟偷拍也好,朋友跳楼也好,对于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魏延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他这个案子,如果没有别的线索,就得结了。” 死得完全没有价值的自杀——他不愿意相信那是个十八岁孩子的选择。 已经有老师陆陆续续进来,裴央起身送魏延出门。 路上,她轻声:“如果能够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我相信立诚会配合,但现在,先让他养病吧。” 清晨的风微冷,秋天已经过了一半。 裴央说:“魏警官,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对那些既成定局的案子,那么深究细节?” 魏延沉默片刻,话音平静:“因为那是一条人命。” 他想起舅舅死的时候。 那时他正被魏母拉着在学校讨论着志愿填报,消息传来,她急急忙忙驱车带他赶到现场。 客厅并不杂乱,没有翻动的痕迹,舅舅手执佩枪,饮弹自尽。 警方碍于舅舅的身份,需要经过家属同意再进行检查。 监控、指纹、时间,一切都对得上。 舅母甚至提供了一份舅舅精神压力过大患有抑郁症的医疗报告。 警方很快结案为自杀,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哀悼仪式。 可他分明看清楚,舅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粒纽扣,那粒纽扣被舅妈抠出来,装作将他拳头抵在手心啜泣的模样,悄悄藏好。 他打小和舅舅最亲,哪怕是最叛逆的时候,也会听进他的话。于是他犟,一定要跟舅舅的组员说明情况。 舅妈却几乎是要向他跪下。 她说阿延,你让你舅舅好好地走吧,这样死了,他还能像个鞠躬尽瘁的老警察,享受最后一点荣誉,你把那些事情都捅出去,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杀我,杀你的表弟…… “阿延,求求你了。” 连他的母亲,舅舅的亲姐姐也只是抹着眼泪,说一句“算了”。 那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活着以来,哭得最难捱的一次吧。 他抬眼看向裴央,有些无奈:“裴老师也觉得我有点太固执了?” 裴央定定看他,伸手将散开的鬓发别到耳后。 “没有,只是觉得魏延比我想象中的魏延还要好,所以很开心。” 魏延一愣。 女老师面容温柔。 魏警官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在裴老师心中,他一直是个英雄。 = 与此同时,因为裴央的暂时离开而喧哗的教室里,苗立诚面色苍白地趴在桌子上。 迟疑片刻,他从抽屉的角落里掏出一只老式手机。 他近乎要躲到桌子底下,按下熟悉的数字,等待电话的接通。 虽然这不是他们约定好的通话时间,但是一般来说,对方都会接起。 可这一次,他等待良久。 只有重复冰冷的一句:“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