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的同学突然变得躁动,乌泱泱的往教室涌,刚上完厕所的万欣一时落在了后面。
没有了人群的阻挡,万欣终于明白了大家疯狂往教室跑的原因。人群的最后面是一个身材臃肿,头发花白,擀毡,打绺难以分辨年龄的女性,面庞黝黑,泛着油光,眼睛是一条深深凹进去极细的缝,细到让人怀疑到底能不能看见,松弛的皮肤上是深深的皱纹。三十多度的夏天,她紫色的秋衣外面套着玫红色的无袖毛衣,下面穿着黑色印着各色大花的灯芯绒裤子,再往下是看不出颜色的袜子和绿色劳保鞋。左手提着整块砖头,右手是一些砖头碎块,时不时瞄准人狠狠的丢过去。
万欣认得她,他是同学路安民的妈妈。说是妈妈,其实看起来更像奶奶,至少比万欣的奶奶看起来更像奶奶。听大人说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还有精神问题,后来年纪大了被嫁给了大她十五岁的路安民爸爸,生了两个孩子。路安民的爸爸要比他妈妈看起来更老,他的背很弯很弯,经常帮人处理白事,搬棺材,扫棺材之类的。他几乎不来学校,在路上看见他也总是一个人,从不见他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是沉默的,用力的挺起胸膛蹬着三轮车。
似乎是太阳有些刺眼,路安民的妈妈眯着眼睛往后缩了缩脖子,继而又向人群冲了过来,引起一片惊呼。
大家又一窝蜂的往各自班级涌,万欣班的同学几乎全部进了班,在外面的就只剩下两三个,跑到门口的万欣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心中又急又气,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离这么近,要是跑的话,她肯定会一直追着自己不放,不跑的话也不安全。”正在万欣万般煎熬,天人交战的时候,门开了,里面的同学手疾眼快的把门口还没来得及进来的同学一把拽进来。然后大家一起抵在门口防止门被撞开。
“砰”的一声,玻璃被砸了洞,玻璃渣四溅,从众人的脸上划过去。
一只黑色,骨节粗大,遍布皱纹,油腻腻的大手携带着一股难言的味道从洞里伸出来四处乱抓,抓到人就开始往回拉,其他同学纷纷拿起手里的东西向那只手砸去,希望能把被抓住的同学解救出来。一时小小的教室里哭的哭,喊的喊,彻底乱成一锅粥。
“干啥呢?”班主任田绪微老师极具压迫感的声音传来。几乎可以想象她冰冷的镜片后面藏着的犀利的目光。
一时间教室内外都停止了动作。
路安民的妈妈快步走到老师前面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可惜老师好像也听不明白,路安民的妈妈见说不明白直接眼睛一闭躺在地上边打滚边扑腾着手脚,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脾气急躁的田老师更加生气,手里的书往窗台上一砸,说:“学校是教书的地方,你在干啥,要撒泼换个地方。”
一个干瘦,黝黑的男生的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忍着眼泪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拉着她不让她再躺下。瘦弱的他终究是敌不过成年且肥胖的母亲,被推的往后踉跄几步。
“哥,妈,你们干啥呢?”路安民挎着绿色的挎包探头探脑的过来黑黢黢,脏兮兮的脸上一双和他哥哥一样又大又亮的圆眼亮晶晶的。他献宝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绿色的杏捧到他哥和他妈面前。“妈,哥,你们吃,我刚从前面果园里摘的。”
他妈拿袖子蹭了一下就放到嘴里。乐呵呵的傻笑。他哥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愤怒的把杏一把打落大吼“还不够丢人吗?还想干啥呢?”
他妈从路安民的挎包里找出一本皱巴巴,没剩几页纸的书比划着往路安民哥哥面前推。
“妈,课本我自己撕着玩了,同学没欺负我,我不爱读书,我就想和爸爸一样,长大了帮忙收拾灵堂,扫棺材一天就有好几十,只用忙活一会就能走。”路安民脸上的期待和憧憬做不了假。
“羞你家先人去,贼儿子,还是学生就会偷东西,学校老师也不是啥好东西,就教出来一群小偷。”应该是果园的主人,手里拿着断掉的果树树枝,鞋底还带着泥,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
窗户边,楼梯里挤满了学生,大家伸着脖子,侧着耳朵想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处理。
校长把几个人叫到办公室私下处理,围观的学生也就都散了。后来听说这件事以校长个人替路安民同学向农户赔钱作为了结,知情的同学说校长给路安民的家长也给过钱,所以她才几次三番到学校来闹,闹一闹就有钱花。
那之后再也没见过路安民的哥哥,听说他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他说,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
老师们提起他的时候总是有些惋惜的摇摇头,说:“可惜了,娃娃是个好娃娃,自尊自强又下功夫学习,不过实在不是学习的料,那么努力成绩还是不好。”
其实听到这些话万欣心里是不服的,不是总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那么努力怎么会没有成绩呢。还有和氏璧的故事不也告诉我们要坚持,要坚持努力,老师都没看到最后,怎么就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呢?
嘴比脑子快的万欣想着就说出来了,老师也不回答,就那样看着她,许多年后她明白了那种眼神叫无奈,叫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