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世子，哪怕在匈人这样全民皆兵的部落里头，十岁以下的孩子也不需担负任何劳力..”鲶鱼脸被孩子的异想天开吓了一跳。

“何况你的哥哥们都未必能办的好的事。”

“我难道不如他们么？”阿提拉怔怔地反问，浅色的眼睛里装着的是自己一整个世界，迎着他坚定又困惑的目光，不尔罕在那浅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正在打扫战场、收拾同伴尸体的士兵。

但那样的眼睛里实际没有把任何一个人的影子真正地铭刻在心里，孩子纯真的眼里潜藏着目空一切的傲慢，或许左谷蠡王蒙杜克都不敢有这样清纯又傲慢的眼神。

因为蒙杜克是个胆战心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王者..或者正在走向匈人合邦道路上的王者，一个已经到了中年的领袖，总要考虑比孩子多的多的问题。

不儿罕合勒敦只看到了年轻时候半个自己..那个时候自愿去学习成为一名萨满的他是万万不能接受因为没有姓氏而将在成丁之后沦为奴隶的未来的。所以他拼命钻研、甚至冒着挨打的风险，去偷偷翻看老萨满刻在龟甲上的“笔记”，但他始终不敢目中无人，不敢逾越那一道真正“叛逆”的界限。

也因此，他现在只是一个正式的、不用随军出征、不用干重活、能在打猎之后分到一点肉食的普通萨满，一个会跳奇奇怪怪舞蹈能在祭天仪式上露露脸的可悲男人。

“如果你再大十岁就好了，世子，那个时候不尔罕将和你一起出征。”他蹲下来安慰孩子，却又觉得鼻子发酸：“如果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那么未免太过残忍。难道匈人有担当的勇敢战士们都死绝了吗？能叫一个还需要吃乳酪的孩子带着有他两个高的汉子们出征？”

“自然不是，如果世子有意，那么呼少晏愿执鞭随蹬。”

身边忽然传来朗朗之音，不尔罕听得一愣，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傻瓜愿意把赌注压在一个注定不受重视的孩子身上？鲶鱼脸一回头，就看到那个斜背着雕弓的射雕客千人长带着一队颇有猎获的骑手们散在一边，这些汉子用新猎的兽皮做了上好的刀鞘。

不儿罕合勒敦想起自己应该算认识这个人的，这个人穿着只有万人长级别以上的近卫士兵才拥有的锦甲，用青黑的罗马布包裹着头项，内里穿着哥特人的链子盔，只是链子盔上了锈，为了维持美观、也为了欺骗对手，呼少晏常常在链盔外罩上一层廉价的布匹。

印象里，这是个“会读书的匈人”，他和曾经的匈奴颇有渊源，祖上来自遥远的东方，在无数代之后，这个人还保留着黄皮肤和十指上套满的骨扳指。

一个射雕客十指上满是扳指，箭壶里满是大小不一的箭簇，除了雕弓还有狩猎的短弓，意味着这是个卓越的射手，他可能不仅箭无虚发，还会连珠箭。

“我记得你，在那次射雕大会上，你是第二名。你身后的雕弓也就是这么来的，那是大王的赏赐，这件事，也才五六年吧..”不尔罕挠挠油腻腻的头发，“但你不是跟着大王子么？改换门庭的做法在匈人之中不是向来为人所不齿么？”

“那是以前，从南北匈奴分家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廉耻了。再说匈人的游牧作战哪有什么道义可言呢？我们毁家拆屋、烧杀抢掠的时候心里头烧着一团火。而历代的大萨满却叫这个行为是匈人的正义之举..长生天看了，大概也会流泪吧？”

留着胡子的呼少晏看起来既叛逆又通透。一番话之后，他将脸转向正主：“千说万说，终于还是要一个少主人家点头的。”

他友善地朝孩子笑笑：“你不要欠嫌我在马上对你说话显得很无礼，那是在主从关系确定之前，在这之前，呼少晏还算是大王子麾下的一名猛士，虽然很快就要不是了。阿米尔向我推荐过你，但身为大王的卫士，阿米尔无法和任何一个孩子走得太近，就必须要一个替代品。”

他看着孩子的脸，因此这个留着鬣须的年轻男人不得不低头，四岁的阿提拉有点太矮了，简直像一只直立的臭鼬，这类在哪儿都被讨厌的生物却天生有着旺盛的繁衍和栖居能力，在雪原之南，在林壑纵深的地方，都时有出没。

“为什么要舍弃大王子？他才是你如今的主人家。”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浅黑色的瞳子里，眼神飘忽。因为这个自称呼少晏的青壮年男子，身上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气质。

就像当日带着大军的可卢浑王，也许有个名词叫野心，可孩子读不懂，这个年纪也没有人教会他。

“我不是他养的猎犬。如果真的要有一个主人，那只能是我们的左谷蠡王、蒙杜克头领。”呼少晏在马上以近乎平辈相交的姿态回答，同样，这个男人没有将阿提拉看作是左谷蠡王的孩子，也没有像阿提拉的几个“兄长”一样，拿自家人当作潜在对手。

“那么我接受。”孩子以近乎毫无波澜的话语达成了某样“成年人之间”才有的交易。

“其实我希望你教我射箭，我连枝头上的松鼠都无可奈何，前几日，它总是朝我脑袋上扔松果，还朝我撒尿。”孩子又补了一句，不儿罕合勒敦从这句话里找到了丢失的天真；而呼少晏从短短一句孩子气的抱怨中寻到了欲望和残忍。

“我很高兴遇到您，长生天的孩子！我的新象征！”在得到回应之后，见了兔子的射雕客终于下马，单手行了一个部落里存在上下级关系的抚兇礼，这套礼节或许来自南方的罗马，又或许来自沿途被吸纳的高加索各民族，又或许是和大夏人一起在中亚建国的大月氏人，其来源无从得知。

他迅速取下背后用来狩猎的短弓，恭敬地双手捧着，交到孩子手上。

“从短弓开始用起吧，世子。罗马那儿据说有童子军专用的反曲弓，很快就能叫一个军旅世家的孩子上手。但在北方草原，一切从简；您得在最艰难的条件下学会射猎。曾经日逐南单于就用那句最严酷的话说过：一个到了八岁还不会上马、不能拉开短弓的孩子是不合格的。要是他是贵人的孩子，就要沦为一般牧民；要是他是牧民的孩子，那么它将成为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