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漂亮的二女儿却受不得激,这个不比不尔罕矮小、身高七尺的女子绕过木桩一样杵在那儿的阿提拉,直直瞪着敢于出头的不尔罕。无论从身份从地位上而言,一个部落王族的掌上明珠和一个普通的萨满也不对等。
“北部匈人待客之礼就是这样的吗?亏你还是萨满!你那比指头尖还小的心眼都长在你那鼙鼓也似的脸上了。”小心眼的女人用从未劳动过的指甲点着不尔罕的兇膛,矮矮的孩子能清楚地看到不尔罕兇口的指印,但萨满一步也没有退缩。因为孩子不善言辞,只能他站出来,将恶客赶出帐篷。
“身为右谷蠡王的女儿,一个兴师问罪的客人。您当然可以大声嘲笑我,但你可以带着五千个青旗的战士过来,相信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冻掉手指的冬天深入北境,钻入可以掩埋一切痕迹的老林子,找到你失踪的姐姐。”
萨满拉住了孩子的手,另只手掀起帐篷的一角,这个男人霸气地掀起帐篷,准备像揭开东方新娘的盖头一样将这座私人小帐篷整块掀开,来表达主人家拒绝客人的愤怒。
阿提拉还小,不懂得在人前表现足够的愤怒以体现自己分量的暗规则,只能由他来越俎代庖。
但不尔罕愤怒的时候,理智会稍微下降,智者内里的自信会膨胀起来,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一般的匈人战士都未必能一把掀开一座扎好的帐篷,哪怕是小号的。不儿罕合勒敦的手僵硬在半空,惹得那姑娘一阵笑话。
帐篷里有些许震荡,不尔罕拉着孩子已经走到外头,两个小客人也跟了过来,蕞音的两岁不到的儿子帐篷因摇晃而哭闹,柏柏尔女人瞪了不尔罕一眼,借题发挥:
“你打算把世子栖息的帐篷给掀了吗?”
外人则趁着这个机会对出头的不尔罕发动了围攻:
“这是你们家大王的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不尔罕的私生子呢!”这话又阴狠又恶毒,在匈人的部落里,只要这句话在人群中发酵,不儿罕合勒敦一定活不成,而阿提拉也一定会因为风言风语而遭到大家冷眼。
阿提拉惊讶地看着这位比自己约莫大了十岁的姐姐,这位据说是右谷蠡王家最聪明最得宠的女儿,不明白那一张嘴是怎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怎样无所顾忌地中伤别人的。
偏偏这样尊贵的客人他们几个没资格给予制裁。阿提拉学了很多语言,却偏偏没有学骂人的话和刻毒的话,蕞音教他的无非是一些问候语、常用语、还有最基础的语法..孩子遍寻词库,也找不到反击的方法。
他下意识准备拔刀..因为阿米尔说过:世上有许多事是言语不能分辨清楚的,譬如当初流浪的南单于一家被诬陷偷了十匹马,尸逐一家就真的去丁零人那儿抓了十匹还给主人家,为此搭上一个侄子的命。
刀也是最快捷最省心也可能将事情推到无可收拾地步的解决方式。阿提拉想到了希腊人阿杜海尔讲过亚历山大大帝,那位仅仅带着数万人长途跋涉的君主,不过是将征服当成了一项消耗马其顿国力的武装游行...那个英年早逝的青年的故事中,他挥刀斩开戈迪亚斯王制造的无解之结,以一个摧毁的方式重建了西亚的秩序。
眼前的情况呢?没有想到破解办法的孩子又想到了暴力。不儿罕合勒敦因为给自己强出头而受辱,两个外来的女子在用言语肆意调侃乃至于羞辱他,他并不感到愤怒,只觉得该替一心为自己考虑的不尔罕援助一次。
阿提拉不想就这么看着,就好像回到在阿瓦尔部落的时候,几个叔叔吵架,他只能作为观众等着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继而无从躲避。
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就在不尔罕讪讪收回那扯起帐篷手掌的时候,一双戴着银护臂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好好的掀了世子的帐篷做什么?有客人来访,还应当先去大王的大帐才是正理,这一点,谁能越俎代庖?”
那是留着短鬣须的呼少晏,而作为步战百人长的克鲁伊塞,拉住了阿提拉,不叫这个可能冲动的孩子在外人面前拔出有毒的匕首,演变成一场争面子的刺杀来。
“世子,有些时候,武力解决不了一切。您不是大王,即便是大王,也要顾忌两个专门来惹是生非的小姑娘,当这些姑娘没有作为交换利益嫁出去的时候,就始终是右谷蠡王的掌上明珠。”
十六七岁的克鲁伊塞点到即止,他低声凑在耳旁说着有关大局的悄悄话,一边把小豹子蠢蠢欲动的爪子按回去:
“世子无需烦恼,你的日子在将来,她们都日子只在眼下,一旦她们被嫁出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没有王子会怜悯这些作为联姻品的女子,而世子将来是要君临草原的...我和呼少晏大当户正是为了这个才加入您麾下的。”
或许阿提拉一直很冷静,他一直不曾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生气过..他反拉着不尔罕的手,“走吧,不尔罕叔叔,我们把帐篷让给客人,这样就显得我们大方了。”
其实“叔叔”一词在匈人语中也不可以乱用的,这一词隐隐指向蒙杜克的叔伯兄弟,但没有人计较此刻孩子的用词,因为那张脸没有突出生气时候的冰冷,自然更没有孩童该有的活泼。
那仿佛是曾经歪曲而又强行被规正的一根拧巴的筋脉,它重新回归正轨的时候,就呈现外人们看了惊奇的新模样来,阿提拉像模像样地牵着马儿的缰绳,他太矮了,不够四尺的孩子还不满五岁,踮起脚才勉强拉着母马的笼头。
“去大王营地有一罗里,我带着三十四个奴隶在外围住下的,两位客人,可敢骑上劣马,一同放马北山?”
孩子用七拼八凑的句式组成了一段话,马扎尔语、阿瓦尔语、匈人语、哥特语被他用个遍,两个外头来的姑娘被这个做作的孩子的行为给逗笑,自然也就忘了嘴上的刻毒。
少年少女时代总要被新奇的有些刺激的活动吸引。两个女孩不顾随行侍卫和兄长的拦阻,执意登上了那匹枣红马,阿提拉用鞭子一抽马臀,马儿就载着两个姑娘,一路有说有笑的离去,后面那个一直在瞪着阿提拉的右谷蠡王的儿子,匆忙带着十来个随从赶过去。
没有什么比自由自在地奔马更能叫这些刻薄的姑娘一时欢快到忘了损人了...阿提拉也爬上自己的小马驹,看着一行人踏出的烟尘,发出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声。
那笑容叫不尔罕不寒而栗,呼少晏看了心中一凛...这哪里该是一个孩子的笑容,那真的是长生天的使者,在号令一片土地下的每一片草木,为右谷蠡王的儿女吹奏一首道别的丧曲。
“世子..你要...杀了她们吗?”
终究是少年人克鲁伊塞问出了这个问题,但孩子脸上一片淡漠,他打马前行,示意这些主动向他聚过来的随从跟上。
天真与淡然也是一种残忍...这颗嫩叶终于吐出了难看的新芽,将要揭示他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