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二王子颛渠阅南的德性,身为下人的呼少晏不悦地摇摇头,除了天生残忍的一批人,包括如今被蒙杜克调拨到二王子手下的那一千士卒,估计都不太能承受这位超雄基因患者的暴脾气。
“呼当户,你会帮我吗?”阿提拉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青年,眼中流露着一丝期待。
浅黑色的眼睛一点儿不像黑曜石,反倒像一块在疼痛中磨炼出来的珍珠,他拉着大人的手,却不是要糖吃的孩子,他要别人一起陪着他奔赴刀山火海,在艰难之中寻觅那一丝不可能的奖赏。
呼少晏稍稍静默,提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阿提拉,要是有一天你立下无可争议的大功,大王会奖赏你么?”
孩子眼里的黑珍珠稍稍偏向远处,他看着那片营盘,看着那喂给牛羊的荒草,忽然想着自己似乎从来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一片土地,不曾住在每个人心里。
“大约...是不能的吧?”声音细若蚊蝇,阿提拉想努力说服自己,但遗憾未能成功。也许无论他做到哪一步,换来的只有冷眼相对。
“是的,世子。即便如此,你还要去吗?即便你把那些斜着眼睛看你的哥哥们都打倒在地上,大王依旧不会把王位传给你,你也要做那些最苦最累却徒劳无功的活计么?”
这已经不是主仆对话了,但一旁拄着长刀的克鲁伊塞毫无异样神色,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他们必须要逼这个孩子,如果小兽不和其他一母同胞争抢奶吃,就会长得弱,就会被抛弃在荒野里,成为自然淘汰中最残酷的一部分。
“我看到你的眼神,刚才来的时候。”呼少晏换了话题,语气轻飘飘地,却藏着这个打了十年仗的射雕客敏锐的洞察力。
“你那样笑,是激励自己有一天能杀了那两个当面羞辱你的女人吧?但当你长大的时候,她们也许早就是你的嫂子了,你要战胜的是她们的丈夫,也许就是你的兄长、同父异母的兄长。”
训练时候,不儿罕合勒敦总是稍稍远离几步,但这个时候,察觉肃穆的氛围,这位丑陋的萨满慢慢地靠过来,在孩子发愣的侧手位立足。
而后他就听到了这个心思深沉的呼少晏幽幽地发问:“你真的能下定决心吗?像冒顿单于杀死头曼、像无数个争位的单于杀死他们亲生兄弟一样?将他们的尊严和人户都践踏在脚底?用铁和血贯彻自己的铁腕和残忍?”
他的面容扭曲,他抬起的手臂之中隐藏着强大的欲望,“当我爱上的日耳曼姑娘西撒被我的主子强取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在那阴狠的笑容里恭恭敬敬地陪笑,深深鞠躬低头..因为我知道,你那大哥是洞察人心的豺狈,他看到我隐藏的愤怒,却也看穿了我的怯懦,有四个将手放在刀柄上的近卫就等着我有异动,好名正言顺地处决我,霸占我剩下的人户。”
呼少晏高高仰起头,因为这样,泪水就会倒灌回去,而不是顺流而下了,“我杀不了他,他从来不是一个人独处。当那日,他抱着西撒刚刚生出来的孩子在我面前得意洋洋的时候,我装作开心地向主人道喜,我知道,猛兽已经吃了我的心!我永远不可能回到长生天的怀抱里了。”
“这就是我背叛他的原因,世子,没有信任。那个残戾之君就是用这手段来驾驭下属的,他会向麾下四个千人长索要妻孥,不从则死。”
孩子怔怔地看着他,呼少晏早已背身拭干了将要溢出的泪水,脸上尤挂有泪痕。
印象中的庭木越哩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眼前描述的形象对应起来。但阿提拉已经有了教训,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几张面孔,呼少晏没有骗他,只能是那个在人前阴暗低沉的大哥是个暴戾恣睢的主。
“他一定会这次担任统帅。”站在最后的不儿罕合勒敦忽然说,“上次他不愿意深追是因为消灭那伙强盗在大家眼里不是天大的功劳。可青旗的人过来问罪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爱打仗的颛渠阅南和乌勒吉一定会争抢,那么大王子一定不能让自家弟弟争先。”
“这是一个机会。”等了半天都百人长克鲁伊塞连忙插言,“世子只要请命,获得和阿杜海尔先生一同押运粮食的机会..那头禽兽手下四位千人长个个怀恨在心,只要摆平他五十个近卫就好。”
当这句话被堂而皇之说出口的时候,原本舒缓心情的谈话变成了一场同盟者的密谋。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来到孩子身上,克鲁伊塞的这句话无疑叫四人的关系变得再也牢不可分..至于这位阿米尔的孩子是否会向其父告密...身为王帐近侍的阿米尔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能回到自家帐篷,因为近侍不许和外界多有交接..重视自家安全的左谷蠡王蒙杜克将御下手段炉火纯青。
阿提拉缓缓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否决,他看着呼少晏的眼睛,与他伸出的手交握。克鲁伊塞连忙也伸出手来,将经常练投掷矛的粗糙大手覆盖在上方。
而不儿罕合勒敦来到阿提拉身后,像真正的父亲一样扶着孩子的肩膀。
如果世界都是这样一个临时起意的草台班子构成,那么历史上大约不会留下某些成功者的浓厚一笔,匈人没有史官甚至没有文字记述,因此无人知道“上帝之鞭”的悲惨幼年是怎样过来的,只知道他第一次被罗马人熟知的时候,就已经是匈人的单于,手握十万以上的队伍,每个战士都穿上了皮甲、每个发了财的奴隶都摆脱了曾经受压迫的生活窘境。
但这位身量不高的匈人王却没有留下关于他童年任何密友的记述,除了埃提乌斯...大约那些至少比他大十岁的战士们在一次次不休的征途中先后离他而去,又或许最后的胜利者日耳曼人抹去了这位王者的曾经...只让这颗孤独的灵魂独自在黑暗的深渊里徘徊,他被背叛,他也背叛别人;他失去了旧的朋友,又迎来新的朋友;但无论是谁,都没有陪他走到最后...大概这位大君最后明白的,也只有灵魂上不得已也必须的永恒孤独。
只是年幼的阿提拉还没有想到背叛,没有想到出卖别人、改头换面的可能,他只是觉得这些人好像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和埃提乌斯给他的感觉也不一样,大家相互依偎,尖刺向外,变成一个毛茸茸的刺猬。
这头刺猬要跳到老虎头上,用尖锐的倒刺把猛兽的头颅扎穿。因为呼少晏告诉他:刺猬也有大小,埃及和努比亚地区出现的豪猪就是极大的刺猬..野外的猛兽,没有敢惹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