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浮沉的白色小山在蛮人的大吼中寸寸迸裂。小小的蜈蚣船一路劈波斩浪，水手玩命似的摇桨，将千人以上的队伍一波波送到岸边。

正如阿米尔所预料的那般，北地的日耳曼人间接参战了。他们的身份是雇佣兵，这些蛮子和匈人一样，无所谓廉耻，当天歃血为盟，一杯酒以后就能一概皆忘，昨日的兄弟今天随时可以为两三枚铜锱出卖。赛斯特斯硬币从罗马流传到这儿，成为每个会划船会说在洞穴里制造恐怖回音、无论男女都健壮如牛、声音嘶哑的野蛮人的最爱。

他们把这些钱币的仿制版本做成配饰，穿在身上，他们的衣服到处都是链子，铜的、铁的，有的连着他们带刺的链锤，有的连着他们独特的铁珈??，他们几乎没有甲，但有大批的奴隶，这些奴隶里头一旦包含铁匠，就能为北地的技术带来飞跃式的提升。

他们以抢掠、杀戮和血腥祭祀为荣耀！他们是波罗的人、是印格斡尼人、是派希列维昂人，他们首领带着短牛角盔，穿着黑青色的镶铁甲，手持利斧或者投矛，他们的武器含铁量很少，却无一不是笨重粗大的木料制成。

这些人吼叫着上岸，成熟的航海技术叫他们半个月就能横渡四百多罗里的浅滩大洋，能够在渡海的十个人里保全七个，沉没在海水之中的同族人会被认为是诺登抛弃了他们。

他们之中还有涂着油绿或者艳红色彩的、比萨满们更精通人体的巫医，他们尤其擅长解剖学，如果这些人真的拥有文字，把那些失落的文化记述下来，将形成比希波克拉底、或者“帕加玛的盖伦”更优秀的人体解剖学说。

这些人和安达菲尔不是同盟者，却对波罗的人奥吉托古的全人宴念念不忘，这些生长灵魂和动物灵魂旺盛的破坏之物们用短棒击打着当作盾牌的战鼓，唱着激烈而古怪的歌谣，登临西岸。这儿到处是浅滩，没有一艘船的匈人要在一个上午之后才能发现他们。

托勒密埃及的赫罗菲拉斯也得不到如它们这般多的宴享，这些下了船的恶汉们像乞讨者那样敲着骨做的破碗，没有头盔的人战士就把羊和人骨做的简易护首用绳穿系，安放在头顶。

和上次令安达菲尔恼火的情形不同，这一次，分批登陆的北欧蛮子们有三四千。他们如一窝迁徙多么蚂蚁，散布在珍珠之砂——纳尔瓦艾素这片古遗落城址上。

“奥吉托古首领，咱们来啦！咱们如约来啦，说好的北边乌拉尔人随我们抢掠的诺言可不能不做数啊！这片比北方差不了多去的满是湖的破地方没有多少金子！从林子里滑不溜秋地滚出来吧！咱们平分北方的余地！”

粗蛮的汉子哪怕问候话也要带上辱骂的字眼，好像不这么说，就不能把自家的气势吼出来。他们一味迷信声音大嗓门洪亮就能先声夺人，就能削减对方的锐气。万事不决先亮刀子，因为这些北地的海盗视战死为荣耀，他们荤素不忌：不禁止近亲通婚、不禁止上下乱伦，他们在北地，却比南方希腊诸城邦的主神宙斯玩得更花哨。

有什么更能概括这一帮专门毁灭文明带来倒退和野蛮的海盗们呢？或许寒带蝗虫更为合适，他们身上传染着一种只会向他们看中的强者低头的毒素，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林木之间传递不了多远，可千百个汉子一起，那粗莽的声音就震动林越，鸟雀惊飞。

吱哇乱叫的余音在暮色昏暝的森林里回荡，林子里藏着的人不做回应。

“你哑巴了吗？是你们做东！”词汇匮乏的带头的波罗的亚人扯开嗓子嘶吼。

仍旧没有半点回音。

这个肥壮的汉子穿着起满棉球的套袄，最外层是一层薄薄的铁甲衫。他是个头领，也只有头领才有资格穿一层指甲盖厚度的全甲衫。

脚边的松软沙地起了一个浪花般的浮沫，常理而言不过是某些甲壳类生物在松软的湿土地下头打洞，但心细的波罗的人嗅到了某种难闻的腥味，他感到脚下的沙子前所未有的松软。

于是在战士的本能支配下，这个肥壮的大汉向一旁灵活地跳开，把原本站立的地方当成了一个被掏空的沙穴。并警惕地盯着肉眼可见的下陷的流沙漩涡。

“答对了。”沙子飞速下沉，在大汉原本站立的地方圆盘九点钟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九尺见方的浅坑，坑里站着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用绿头巾包着脑袋，上头有明黄的尖刺枝叶的标志。

这代表着某些德鲁伊的信仰。

“哈？奥吉托古？！”大汉试探着问。

“不，我们的首领在山的另一面，总是吃肉的坏处在于——我们怕暖畏寒，爆发力惊人却体虚得可怕，我们中有许多人近乎变成了瞎子。可总有人是异类。”包着绿头巾的伪德鲁伊忽然四肢蜷缩着，像蚂蟥像蚯蚓像沙蛇一样在松软的沙滩底下蠕动，四周的沙砾灌入了男人的口鼻，可他一时间居然短暂地放弃了呼吸。

经过五六次有力的甩尾式蠕动，绿头巾男人钻出了自己打制的可怕的“沙穴”，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只是个报信的，每一次也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吗？”当发现波罗的语可以交流的时候，渡海而来的首领眯着眼睛，他决定尊重一下这类有着一技之长的家伙。换上是他自己，没有别人搭把手，绝不要想从这般松软的沙坑里爬出来。也做不到身体如蛇一般柔韧。

“首领会要求十万个人力里活下来每个都有用。像我这样一身绝艺的自然被重用。”蛇一样立起上半身的绿头巾男人摘下头上的头巾，向着丛林挥舞，用手把着口，发出一声蟋蟀般的呼哨。

这是某种信号，大约七八十个男子从低矮的丛林中走出来，他们一个个胖成球，脸上的全是不健康的水脂，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但强盗头领只要这些汉子在短暂的存活时限里能拼能打，保证脆弱的忠诚，就已经足够。因为没有人会收留这些打开生命禁忌密码的怪胎们，因此这类扭曲忠诚反倒出乎意料地可靠。

“奥吉托古在哪，我不想重复第三遍。尽管你的绝活很不错，但我想在喊出第三遍的时候一斧子劈开你的脑瓜子。”波罗的人首领眼看身后一众人将蜈蚣船拖上岸，便也就势等着。掌握暴力的人说话模棱两可，明明时间还充沛，他的士兵们还在收拾被水泡湿的行囊，一时半会好不了，但这个假装性急的首领就是不乐意久等。

或许真会如他所言，把面前自称奥吉托古亲信的家伙一斧头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