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煞作怪,迷路二十来天,这莽和尚多番用脑,心内仿佛空明了许多,泪穴笑穴竟都通畅起来了。想想兄弟断了胳膊,号啕便哭出声;再想想他娶了媳妇,居然是孙二娘,捧腹便笑开来。总是眼泪没以前值钱,哭也流笑也流。把身旁的孙新、顾大嫂两个唬得不轻。
见关胜等来接,鲁智深心知宋江看中的是方腊。自己这个“功臣”,也就装个幌子。心中一阵不屑,便没耐烦步行了。正好卸了这差事,快点去看兄弟。夺匹马,挟了镔铁禅杖和鎏金镗,撒开马便奔军营而去。天还没黑,已进军帐。一问,武松在后面小院落,便打马奔过去。霍地踹开门,只见屋子里,林冲、燕青、时迁陪着武松饮酒,孙二娘在厨下。
鲁智深大叫一声:“洒家没死,回来啦!”震得一股尘灰从梁上,落满杯盏肴馔。此正是:
生死相许行伍情,岂容纨绔看分明。
晨起茶杯午后酒,焉识疆场恩义诚。
几个人抱头一哭,再尽情一醉,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必赘言。只是鲁智深二十来天没见荤腥,岂肯放过这桌上鱼肉?哭过笑过,鲁智深也不管盘中落尘,一手抓蹄髈、一手抓羊腿,吃得惊天动地。还点首示意,让时迁拿酒喂他过口。
林冲、武松、燕青、时迁几人看着鲁智深吃喝的狼狈相,一边好笑、一边叹息。劝无可劝、慰无可慰,陪着他灌酒就是。既是寻醉,那便醉得快。
孙二娘见鲁智深囫囵着回来,这一向悬着的心,算是落到腹中了。女人家此刻能做的,也就是拿出厨下的一切,快点弄熟了,去填那张饿口。她也不顾已是六甲在身,不住脚地忙。一夜无话,只是武松院子里这几个,都醉倒了。
晨起,宋江升帅帐聚将,计点梁山将佐,站立两厢。以往聚将,两厢各站立三排,如今一排便都齐了。共三十六人应卯。
正将一十八员: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病关索杨雄、混江龙李俊、活阎罗阮小七、浪子燕青。
偏将一十八员: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混世魔王樊瑞、轰天雷凌振、铁面孔目裴宣、神算子蒋敬、鬼脸儿杜兴、铁扇子宋清、独角龙邹润、一枝花蔡庆、险道神郁保四、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鼓上蚤时迁、母夜叉孙二娘、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宋江站在帅案后坐着,卢俊义、吴用一边一个在旁侍立。看着阶下站立着三十三个头领,心内各有思谋。
宋江想的是:“还剩三十六人,加上杭州八个,尚余四十多人,如何都带得回京里去?自清溪洞接阵,就只派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加上柴进,原思量定是这五人中的一人擒得方腊,却万不想被那个莽和尚得了手。端得命苦。”
吴用想的是:“几场大仗下来,军卒消耗得差不多了,尚余不到四千人,路上总还能设法散去些。只是这将佐剩了这许多,免不了还得靠小生替你害人。黑三郎,以后有你求我的日子!”
卢俊义想的是:“又帮你们解一次围,害人还搭上了石秀,也是无奈。回京得了官,再不与你两个撮鸟有甚的瓜葛。”
聚将半晌,阶下众人看上面三个大头领皆不开言,不免私下交头接耳起来。
宋江收回思绪,换了一副笑容,先喊鲁智深出班,开言道:“吾师生擒贼酋方腊,立此泼天大功。小可宋江,甚为吾师欢喜。昨日未曾见到,今日带领众家兄弟,为吾师作贺。”梁山众将,齐齐拱手道“恭喜大师,立此大功!”
鲁智深一扬手道:“洒家去追夏侯成,总算杀了他。可不想在山中迷了路。没吃没喝的,原想就饿死在山林里了。谁知一点奇遇,让洒家捡回性命,已是大幸。擒方腊,就是顺手的事,当不得什么喜。”众将听了都笑。昨日那几个要好的,已知鲁智深一番奇遇了。其余的,却也并不关心他如何捡回性命。好几个只在心里妒忌,如何他如此好命,白捡一场富贵。
宋江再堆笑道:“今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qú)劳之恩。”
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道:“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
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罢,默上心来,甚不欢喜。
吴用见宋江不悦,忙接话圆场道:“今日聚将,一则是为鲁大师贺功。二则是哥哥向众家兄弟道劳苦。我梁山已全剿匪之全功。各位头领的功绩皆有记载,朝廷必得宽恩重赏。”
圆场垫罢,宋江开言传令:“尽两日救治伤员,打点行装。后日一早,拔营兵返睦州。”再对卢俊义道:“就今日里,点关胜、柴进、花荣、朱仝四将带兵两千,同小可和军师一道,押方腊到睦州大帐收监。贤弟在此整军,三日后睦州会齐。”
卢俊义心道:“如此急匆匆去献俘,是急着在童贯和张叔业面前表功。”口中却应道:“哥哥尽管上路,小可留下,一力承当。”正
是:
口中千般应,心头却暗诽。
河北玉麒麟,也带林甫威。
宋江、吴用遂带领四将催起两千马军,离了帮源洞,押方腊回睦州。那张招讨会集刘光世都督,童贯枢密使,从、耿二参谋,都在睦州聚齐,屯驻军马。见说宋江获了大功,拿住方腊,解来睦州,众官都来庆贺。
宋江等诸将参拜张招讨、童枢密等众官已了。张招讨道:“已知宋先锋征剿劳苦,损折弟兄部下。今已全功,实为万幸。”
宋江再拜,泣涕道:“当初小将等一百八人破大辽,还京都不曾损了一个。谁想首先去了公孙胜,京师已留下数人。克复扬州,渡过大江,怎知十停去七。今日宋江虽存,有何面目再见山东父老,故乡亲戚!”
张招讨道:“先锋休如此说。自古道:贫富贵贱,宿生所载;寿夭命长,人生分定。今日功成名遂,朝廷知道,必当重用。闲事不须挂意,只顾收拾回军朝觐。”
童贯接言道:“宋先锋开拔后,宿元景那厮可在御前给你打了包票,必能进剿建功。此事上你给他做了脸。”
宋江口称:“都是童枢密、张招讨、刘都督和在座的诸位大人调度指挥的好,谅小可一个郓城县小吏,如何省得征剿战事,不敢贪功。”
童贯接口道:“宿太尉可是跟今上约定,封三十员将官爵位、收三千军卒入营。放在别处,这可是大大一笔资财哦。你当知晓,我朝补一将晋爵,可值千贯;补一卒入营,也可价值十来贯。宋先锋,这笔五万多贯的富贵,落到你头上了,岂不可喜可贺?”
宋江一听此言,恰如一盆冰水浇下。心知童贯这是明里索贿、暗里催逼自己尽快减额,务必不能带超过三十个头领进京。
辞谢众官,宋江忙又找吴用商议,如何凑上五万贯贿赂,如何再减去十来个头领,勿使其进京讨封。正是:
招安路迢迢,蠹吏威涛涛。
可悔梁山上,未将驴头敲?
再说清溪洞众军,已得了第三日拔营的军令,各自准备。卢俊义送走一干献俘的人,回到帅帐便烹酒设宴,叫了杨雄、裴宣、蒋敬、宋清几个,就在帅帐中饮宴起来。军营中事体,都委了呼延灼去支应。左右再无战事,只等开拔。
燕青在卢俊义跟前支应了一个多时辰,见几个人半酣带醉,便溜出来,去找林冲。两人略一商议,着燕青去呼延灼那里假传卢俊义的话,着林冲、燕青带一小队马军,去殿后山前哨探一遭便回。呼延灼道声辛苦,转去巡营了。
看看天色微暗,两人再喊那日两个老兵,纵马转到“戊字宝库”的瓦砾堆旁,跳下马着一个老兵牵远些等着。另三人抢到青铜库门前,燕青将钥匙来试锁。试了三五次,居然打开了。
三人叫声惭愧,合力将青铜门推个缝,燕青和那老兵进去,林冲在外候着,搬取库中珍宝。
几人来前,已备下现成皮囊。那两个在内搬取,林冲在门外接着,葫芦提塞入皮囊就是。
反复十来趟,四个大皮囊已是塞满。燕青自门里探出头来问林冲:“外面橱柜的都取出来了。尚有内里小库几个木箱,塞满满的不知何物。木箱不易撬开,哥哥看如何处置?”
林冲道:“这些已十分够了,贪多易生事。快出来把这门锁了,若有缘,再来一次何妨?”
燕青听了称是,赶忙都出来,锁了库门,叫那个牵马过来,四个人四骑马各驮一个皮囊,趁天色刚黑,直冲入林冲军帐里。毕竟林冲还是五虎大将,独享一个军帐,行事方便。
四人进账,林冲便对两个老兵道:“你二人自王伦做头领时便跟着俺,披肝沥胆,兄弟一般。此番进剿已了,是你我分别之时了。这些财货是小乙将命去细作得来的,尚有几个头领,靠其安身立命。”一头说,一头挑出所有金银锭,约十数个小金锭、七八个大银锭,均分给二人,再道:“这些金银应各值五七百贯,你二人各去寻个僻静处,置宅买田,娶妻生子,也差不多够了。”
再拿皮囊中首饰珠宝等,给二人看一看道:“金银锭都与了你俩,首饰等不好出手,由我处置。”
最后林冲问一声:“如此,你二人可情愿?大丈夫有话讲在当面!”
二人对视一下,俱跪倒对林冲拜道:“小人们跟随教头已十余年,一身武艺皆是教头所传。多番阵仗,皆赖教头照拂,得命至今。此间又蒙厚赐,余生有靠。敢不涕零感恩,哪会争竞存怨?”
二人叩头如捣蒜般,再赌咒道:“今日别了教头,都远远逃去了,绝不敢泄露丝毫。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林冲挥一挥手,教二人骑了战马,趁黑快走。燕青一旁看着林冲处置,也不言语。待二人走后,林冲对燕青道:“俺出去把门,你快计点一下,有个约略数目便好。你同卢先锋住一个军帐,多有不便。此物还是先藏在俺这里。归程路上,你随时来取。”言罢便待出帐。
燕青上前一把拉住林冲道:“哥哥说哪里话?小乙此举皆为取方腊不义之财。既得了,便是我等兄弟的后路。并非为小乙自己。一切皆听哥哥吩咐,小乙绝无他想。”
林冲正待对燕青再言,猛听得帅帐那边一声高叫“有刺客!”像是险道神郁保四的声音。他是护旗手,一向居在帅帐旁。
二人忙冲出营帐,奔帅帐冲过去,只见郁保四倒在路边挣扎。林冲扶起他忙问:“哪里来的刺客?”
郁保四捂着胸口道:“七八个黑衣人……用飞刀……救方腊……杀咱和尚去了……”
此时已惊动帅帐中人,卢俊义、蒋敬两个不甚酒醉,冲出来了。燕青腿快,已朝武松小院奔去了。林冲将郁保四交蒋敬扶着,再对卢俊义说一声“快回帐,休得犯险!”便自地下绰起郁保四惯用长棒,也冲向武松居处。正是:
方腊威胁言非虚,百万信众势力余。
解去汴梁万里远,救主钢刀总不离。
再说武松、鲁智深、孙二娘三人,散帐后回到小院,谈及宋江刚刚说的几句话,鲁智深笑骂道:“这黑厮拿蜜糖抹在洒家鼻子上,闻得着,吃不得。什么还俗封官、什么大刹方丈,洒家都不稀罕。”
孙二娘口快:“他是许些好处,让你回京后替他美言。”武松也笑:“俺家娘子这两月多,一天比一天活得透彻了。”三人都笑。
武松再附耳对鲁智深言说“孙二娘有孕在身了。”喜得鲁智深敞开口胡说“洒家和尚做得尴尬,要当伯伯,谁来教教?”
孙二娘对鲁智深倒不扭捏:“不用人教,若是生个儿子,你便收他做个俗家弟子便好。跟着和尚天不收。”
三人都曾在二龙山聚义,情感更深,与他人不同。久别重逢、劫后余生,三个人叙不完的话,哪能缺了酒?便在院子里摆一张桌,三副杯盏。
为何请林冲吃饭,孙二娘不上桌;鲁智深到了,孙二娘却同桌相陪?盖因林冲那是“客”,鲁智深却是“兄”。个中差异,若不是山东府人氏,却难品味清楚这里面的民俗礼数。
这一饮,便到了天黑。却是越来话越多了。一碗油灯,将桌子照得忽明忽暗地,四下早已漆黑。七月末天气,虫蛙夜里都出来叫,一声高一声低,煞是热闹。鲁智深酒已半酣,正跟武松比比划划,讲述“徒手降鹿”的得意事,口称“降鹿比打虎更难”。二人都带醉意了,各自不忿,皆吹嘘自家英雄。孙二娘猛地插一句:“休说你俩英雄好汉,若是吃了老娘的蒙汗药,好汉都把来做黄牛肉,蒸大包子卖”。二人闻此言,却都服气了。
正说得热闹,孙二娘忽闻蛙虫声音都停了,警觉起来:莫不是院墙外有人?拿眼一扫,桌上只是几个瓷碗竹筷。兵刃都在屋中。孙二娘也不声张,端起中间盛汤的大海碗,口中道:“我去热热这汁水”,便往厨下走。却从屋里拿出自家双刀掿着,回头开了院门,要去周遭查看。
恰在此时,远远地听一声喊“有刺客”,霎时周遭军帐里都跑出
人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院墙上猛可现出几道黑影,窜进院落中,寒光几道,都奔鲁智深剁过来。
鲁智深见孙二娘起身热汤,便觉察有异,一推武松臂膀,使个眼色,都先注意了。待黑影跳下来,二人各提起身下胡凳,招架来袭兵刃。这二人是如何神力?虽木凳不趁手,却也使得出威势,来袭兵刃碰上就被磕飞了。来人若是欺近身,休论挨拳还是中脚,只一下便躺倒了。
孙二娘也抢步回来,双刀舞起,雪花缤纷,罩在武松、鲁智深前面,几个刺客都渐次打倒了。四下营帐里的梁山军士都围过来,火把点起,看看要将周遭照亮。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自另一侧墙上探出身,一扬手,一道寒光奔武松而来。恰好此时武松背对着面,孙二娘面对他。见有兵刃飞过来,孙二娘抢步挡在来路上,举双刀十字花,隔挡住这一下。
未料那人双手如飞,再打出两道来。孙二娘奋力再磕开一个,终不免让另一道兵刃,刺中肚腹之间。
那人喊一声:“擒我大王者,与你不死不休!”言罢一缩头,就黑暗中,消失无踪。
那边,时迁、燕青、林冲都奔到了,闻那人言,林冲手中棒霍的便飞了出去,黑暗中只听一声轻叫“啊也”,便再无声响了。
众人将火把给院落照亮,四下查看。见地下躺着五个黑衣刺客,都着重伤了。武松单臂托着孙二娘,她腹中插着一把飞刀,只留刀尾一穗红布条在外。只此一盏茶的工夫,孙二娘口唇上已现黑色。可见刀上淬着剧毒。
林冲忙寻个未死的,逼问刀上毒可有解药?那人惨笑一下道:“连吾等兵刃上都淬了毒,失手便自割一刀,毒发绝无生机。”
林冲再问:“你等何许人?”
那人道:“皆是方杰麾下亲卫军,目下归杜薇管。
林冲问:“行刺哪个?”
那人已经毒发了,勉力道:“闻知方腊大王被一个僧人所擒,杜薇下了死命令,杀之报仇。若得瑕遇到大王,救得便最好,若救不得,也送他升天。”言罢,那人四肢开始抽搐,蜷起身慢慢死去了。
这边孙二娘跟几个刺客症状一样,已是口不能言。唯是躺在武松怀里,最后竟面带笑意,合了双眼。
武松眼见得怀中孙二娘死去,一尸两命,痛得双目血红,虎躯微颤。忽而一口痰涌上来,憋住呼吸,便昏厥过去了。
有分教:十字坡前肌肤亲,清溪洞外孕麒麟。休道江南无悍将,怨念之下天隔人。
毕竟武松因孙二娘之死,悲伤过度,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