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砌女童新着绸缎袄,驼羊绒堪挡北风寒。
雨催芭蕉树,终剩得联根双叶;
塞外沙暴后,也还有羔羊相依。
天本有情任天老,花开应伴护花人。
金翠莲招手唤鲁智深进景嗔禅房来,将出一大一小两个柳条箱簾,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金翠莲道:“大者乃是寺里公帑,约有千五多贯;小的都是景嗔私存,值三百贯有余。账簿皆是清楚,并未涂改过。”
鲁智深毫不迟疑道:“寺里公帑连账册,都交与方丈去。那厮的私存,就抵偿对你母女的虐待了。”金翠莲点首都应承了。
鲁智深再道:“既寻到你母女,吾愿已偿。这寺里僧广人稠,耽搁久了反易生事,吾等这就离去。你母女可经得路途颠簸?”
金翠莲笑一笑道:“昨日生死未卜,现下拨云见日。还怕甚的是苦?”就连小达都连说“不怕不怕”。
鲁智深心下欢喜,趁机去问小达叫甚名字。一旁门楼彪已看懂了
内情,抢话告诉智深“此女童原唤‘引弟’,一个月前新改名唤做‘小达’。爷爷可知奶奶心意?乃天作之合也。”
鲁智深大笑一声,对小达道:“我名唤‘鲁达’,你叫‘小达’,可不像是洒家女儿了?”
未料这小达煞是乖觉,对鲁智深翻身便拜了下去,口里清脆脆地说:“妈妈早就对我说,是恩公鲁达救了一家人的命,日后若见到他,当拜为义父。一个月前妈妈欲带我去寻义父,才改名小达的。今果真遇到义父,请受小达三拜!”这一张小嘴说得快,身体拜得也快。待鲁智深听完一番话,三个头也磕完了,她跪直了,歪着头看人笑着。
鲁智深看一看小达,转头再看看金翠莲,心知此番重逢,实乃水到渠成,各自有意,真应了门楼彪所言,乃天作之合。
丈夫不处险地。鲁智深命门楼彪将寺院公帑的柳条箱送至方丈处,再去马厩聚齐。他带母女先转去马厩,招呼那几个起身整束齐整了,牵出马都扣好鞍韂,拴牢杂物。门楼彪已回,便把小达缚在他背上,拿条斗篷盖住。
鲁智深问金翠莲能骑马否,她言说不能。鲁智深无奈也将她缚在自己背上,还乘踢雪乌锥,一众行出山门,打马冲入夜幕里。
那边厢景嗔直至天明才被人解救下来,冻得嘴唇青紫,抖做一团。午饭时方丈打发人来请,想来必有一番惩戒。有诗为证:
佛门避世拜泥胎,泥惹俗世浊人来。
山川本是泥水砌,如何清净无尘埃?
却说鲁智深背着金翠莲,离开五台山文殊院,一阵驰骋,来至一处三岔路口。天已黑透,道路已不易辨识。鲁智深招呼众人下马露宿。六彪都是行军、安营做惯的人,拾柴生火、择地搭铺,不消吩咐霎时都弄得妥妥帖帖的。
寻个背风的所在,翠莲拥着小达在篝火边取暖,寒气却还是一阵阵涌过来。鲁智深将身上猞猁皮裘脱缚下来,围在小达身上。那孩子第一次见这兽皮,奇异非常,借着火光瞪着眼看,不住手的摩挲。暖意上来,她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冷月如钩,星辉点点,万籁皆已寂寥。鲁智深对着金翠莲,满眼都是疼惜之意,却不知怎地开口。金翠莲也看着他,脸上都是暖意,也不做声。
思量许久,鲁智深开口,讲述起此一回脱了困顿,千里奔波寻她的种种。虽不善言语,可皆是亲历,讲述得便也清楚。把个金翠莲听得,感动一遭,又惊愕一回的。不由得抓起鲁智深的大手,紧紧地捧着听。关窍处她还细细地问,不住赞啊叹的,情深时节,却把鲁智深的手,搂在自家怀里去。似无心,又似有心。弄得莽汉子脸上,红一回又白一回的。幸亏篝火光不甚分明,“莽汉脸红”这情形,没被外
人看到,否则戏谑时被人提及,岂不羞臊死智深?正是:四十三岁老童丁,怎堪软玉偎虬松。
千里奔波偿夙愿,面红耳赤亦心诚。
渐次讲述到去七宝村寻她时,赵官人的情形,金翠莲面色沉重起来。看看怀里熟睡的小达,金翠莲语塞了。鲁智深猛地醒悟,提及赵官人,如同自家一般,她心里亦是无比复杂。这些日子里,鲁智深虽心知赵官人定是命不久远,但未见他入土,终是心里惴惴的,不得落地。便同金翠莲商议,再挤出些时日,去七宝村看一眼,落个心安。
金翠莲自逃难离了雁门县起,整日若惊弓之鸟,最怕危机。刚刚听鲁智深讲述现下境况,深知此刻尚未脱困。便开口道“吾等若即刻逃往东京去,路上官府缉拿公文未至,尚保平安。若去七宝村耽搁了,岂不危险?”
鲁智深道:“一两日,料不妨事。西边也许再不会来了,若不探个实情,岂不总要勾心?再者赵官人是达儿生父,死活见一面,吾等也对得起这娃儿了。”听鲁智深如此说,金翠莲再无异议。
次日绝早上路,天明时分,鲁智深一行人已至七宝村赵家门前,只见白幡高挑、门皆素缟,便知赵官人已是殁了。骤闻丧报,再回想起他家大娘子害自己母女的种种前情,金翠莲不由得悲从中来,再怒上心头。一头垂泪,却紧握着拳头。
丧门彪上前打门,小达过来问妈妈为何事哭泣。鲁智深牵过小达的手,跟她解释道:“这里是你的家,你的生身爹爹死了,坏人不让你知道,也不让你祭祀爹爹。义父替你出头,要回本该是你的东西。”小达听得愣呵呵的,只在那里点头。
金翠莲听鲁智深这一番话,已知他的心意,心内俱是赞同的。便过去拉住小达的手,站直了身,看着赵家紧闭的宅门。
丧门彪先叩门、次叫门、又拍门、再砸门,最后对着门连踹几脚,骂声出口,那门里竟是绝无一丝动静。门楼彪急了,拧身纵上围墙,跳入院中,在里面开了宅门,一行人拉着马进去了,却见盍宅里空荡荡的,连庄客丫鬟都不见一个。
寻至后槽,才见一个马夫起来给牲畜添草料,才问出赵员外已死,才不及月余。潘氏草草将其下葬后,便由蔡教头护着,回雁门关外娘家去了。随身嫁妆俱都带走了。眼下庄里只是原来赵家的老家人管着,他也出门几日了。
鲁智深让马伕引着,搀着还在垂泪的金翠莲,着门楼彪背着小达,去后山赵家坟茔里,祭奠赵官人一番。
鲁智深在赵官人坟前立着,对着墓碑道:“洒家昔年为救金翠莲,拳打郑屠致死,吃了官司四处逃命。再寻到她时,她已成了汝的外宅。洒家无奈,远走绿林。谁想十余年过去,她已替你生了女儿,你却护
不得她母女周全。”
见鲁智深越说越气,金翠莲用目光朝他乞求,真个令他压住怒火了:“你已亡故,都不怪你了。此后她母女都是洒家照料了,你放心上路便是。你的身家,都该是这母女俩的,洒家此番来替你料理,你都依洒家便是了。”
待金翠莲领着小达给赵官人行礼罢,鲁智深再对那马伕道:“这女子是赵员外养在雁门县的外宅,这女娃儿是这死鬼的亲生女儿,便是你家小主子。今来料理他后事,亡灵在前,天经地义。”正是:
嫡庶休论男女同,血脉伦常天道承。
翠莲诞女香火续,便该挥斥赵宅风。
回至庄内,丧门彪过来对鲁智深和金翠莲禀报,庄内粗重家什俱在,库里尚有存粮百来担。西市彪精研机关锁具,在赵官人书房地下发现一个暗库,存有金银,估价千余贯。还有房契、地契、租约若干。
鲁智深一听,转脸对金翠莲道“看来这赵老儿,不止吝啬你,也提防潘氏,原是个守财奴。”金翠莲叹息一声。鲁智深再道:“现下这些财物都该是你母女的,如何发落,你定夺便是。”
金翠莲略一思忖,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惊得鲁智深愣怔:“库里金银,都带走做小达嫁妆;库里存粮带不走,都散与周遭村坊;房契、地契、租约,当众烧了,此宅任邻人处置。”
鲁智深回过神来时,去问金翠莲道:“如此你便身无分文了,此后如何存身?”
金翠莲却朗声笑起来,反问鲁智深:“昔年奴家在渭州时,父女俩也是身无分文,还欠了郑屠那厮许多债。你若未吃官司,如何发落奴家?”
鲁智深吸口气,对金翠莲正色说道:“洒家娶你!”
金翠莲也正色道:“今日重逢,翠莲只这个素身子,都付与你。便随你吃糠咽菜,也胜似凤胆龙髓。”
鲁智深闻言开怀大笑,声若龙吟。走上前将金翠莲揽入怀里,指天立誓道:“洒家得妻如此,大慰平生。便去至天边,死生只在一处。”
小达闻言,雀跃着问:“还有我,还有我,也跟义父不分开。”
鲁智深拿巨掌抚一抚她的头:“乖女儿长大了,要嫁人的。不能总跟义父一处。”
谁料小达道:“那我从此不吃饭,就不会长大了。偏要跟娘亲和义父不分开。”
童言无忌,众人忍俊不禁。可叹她素来乖觉懂事,小大人似的,都是饥寒险恶所逼。似此亲情之下、宠溺之中,才看得出,她还只是个孩童。有诗为证:
都言寒门出孝子,可怜弱肩担重石。
风摧小荷莲叶卷,泥里藕节终不实。
此后一日绝早,门楼彪来禀鲁智深,要去雁门县城买些新马具,替换破损的鞍韂辔环。独个骑马去了。金翠莲指挥着剩下几个,去至七宝村各处,告知村民都来赵家仓廒处领米,却应者寥寥。在村中显要地方张贴榜文,也没几个识得字的来看。即便是看了,私下都知晓其意了,还是没人来领粮米。弄得金翠莲煞是狐疑。
鲁智深这日却只管和小达疯玩。她脱了那身新衣服,去宅下翻出一身仆役小厮穿的棉袍子,和帽子靴袜穿上,肥肥大大、窝窝囊囊,却不惧泥水、不避荆棘。跟着鲁智深去村外纵马、去林间射猎、去冰上凿渔,玩得不亦乐乎。终其日糊着一张泥猴脸,坠在鲁智深腿间跑来跑去的,小嘴里义父义父叫个不停,把鲁智深欢喜得,找不到北边的山。
后一日绝早,门楼彪来禀鲁智深,要去雁门县城买些新马具,替换破损的鞍韂辔环。他独个骑马去了,未待向午便空着手跑回来,座马都累得吐起白沫。
慌张张寻到鲁智深,张口便道:“县城街上放榜,缉拿吾等七人,赏金千贯。”
鲁智深点一点头,“来七宝村延宕了这两日,终是让官府公文追到了。此间已不可留,速速上路。”
此言一出,那几个轰的答应一声,都去忙碌。赵家原有几驾马车,选两架好的,配了辕马,覆了暖篷。
一辆教门楼彪赶着,载着金翠莲母女。再一辆满载吃食、酒水、木炭等什物,教丧门彪赶着。
其余的俱是一人三马,吆喝着冲出庄去,踏着清霜薄雪,一径离村冲上官道,呼啸而去。有诗为证:
翠莲有心散粮米,庄户无胆恶豪枭。
两日善行耽行旅,引出杀伐失一彪。
却说这一日金翠莲欲散赵家存粮,却是为何庄户都不来领取?盖因那蔡教头从中作梗。
前几回书中曾讲到,赵家庄院内有个性蔡的教头,被鲁智深暴打过。那厮在七宝村内有个相好的寡妇,数年里一直来往。今番赵员外死了,大娘子潘氏嫌晦气,回关外娘家去了。这蔡教头恋着相好粉头,并未跟着去。仗着积年存下的几贯腰裢,躲进寡妇家竟不出来了。
忽然鲁智深领着金翠莲来,占住赵家庄园,还要散尽浮财粮米,这蔡教头如何肯干休?日后潘大娘子那个泼妇回来,他姓蔡的护庄不力,岂不性命不保?便暗地支使那寡妇四下串门,告诫庄民不得去领米,仔细潘大娘子回来报复。
蔡教头见警告奏效,稍有得意。却被那寡妇骂道:“只吹嘘一身
好武艺,今日事到临头,哪敢上前?打不过,不会去告官,寻几贯赏钱?”骂得蔡教头昏昏沉沉,骑一匹马,寻小路去县城寻趁。恰好午时渭州府送公文的官差到雁门县,衙前贴出告示来。却也凑巧,这蔡教头和门楼彪挤在一处看榜,又一块儿离去。门楼彪回赵家庄,这蔡教头奔去县衙。
待到鲁智深等冲上管道东行,未及五七里,迎面正撞见蔡教头和一个都头骑马行过来,身后三五十人一队土兵步下跟着,都持器械。
鲁智深脾气,逢敌必要接战,绝不肯躲避隐藏。远远看见有兵来,他火往上涌,一催座下乌骓,横擎着金镗,直奔两个骑马的冲过去。拈指间便到跟前,左一镗刺那都头落马,便错蹬时顺手将镗柄一扫,正中蔡教头后心,也砸下马去了。
他再纵马去冲土兵队列,身后几骑赶着马群跟着冲,军器并举、百蹄同踏,霎时将这群土兵荡开,逃得七零八落的。
门楼彪伶俐些,驾车手段也高明,紧催辕马藏在马队里面,旋风般驰过去了,终是保得金莲母女平安。
不想丧门彪运气差些,从庄里驾起车,便和辕马怄气,使唤得别别扭扭的。勉勉强强跟着队伍走,对付至官道上,已落在最后。那边催马冲阵,都冲过去了,他那里却无论怎么鞭打,那马就是不肯向前,只是嘶鸣踢腾,死也不动。丧门彪无奈跳下车去牵缰绳,思量扯着马车跑,那马倒是向前了,却还是慢腾腾的,一步一停的。
几个被前队冲散的溃兵却向丧门彪围过来,有人高叫“车上必是金银,见者有份”。五七把刀剑铁尺,都朝丧门彪招呼下来,顿时血溅当场。
丧门彪心知此番难以脱身,不免咬碎钢牙,只图临死多赚几个,使开手中水火大棍,俱是不要命的打法,转瞬间被他砸翻了三五个。但自家身上,也被再戳出几个血洞,染得棉袍都黑红了半幅。
霍的有个土兵从背后偷袭过来,丧门彪的棍正在外门,不及擎回。他也不及过脑,脚下自然朝后一蹬,便使出“连环绝户脚”,那人惨叫一声,捂着下身委顿在地下,不住翻滚哀嚎。
丧门彪足下得逞,咧嘴一笑。却不及收足站稳,正遇迎面一柄刀劈过来,他足下无根,却被砸得跌坐在地。三五件兵器一齐落下来,他哪里还躲得开、架得住?
这群土兵乱刃戳倒丧门彪,便挨挨挤挤去车上抢“财宝”,发觉只载着些吃食杂物,无比失望。正咒骂时,鲁智深已引着数骑杀回来。这些衙役土兵一哄儿都逃散了。待到那几“彪”从地上去搀丧门彪时,他早已气绝。恼得鲁智深狂叫半晌,一腔怒火却向何处发泄?无奈就近寻个向阳处把他葬了,一行人打马上路。有诗来叹丧门彪,道是:
立身须知不可为,惯使阴招绝户贼。
伤害天理终有报,可叹回头岸已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杨志和玬儿,在雁门县外别了鲁智深一众,目送得他等绝尘而去了。因杨志在城门前杀军夺门,虽灭了活口,又能易容改扮,终是担心落在雁门县追兵手里。遂同玬儿各驾一辆车,离了官道,寻小路大宽转地绕行了五七天,才敢再寻官道走。
几个晚上,都借宿在农户家里,免不得多撒几把铜钿。金老儿在旁,只是拿眼逡着,并不做声。喊他吃便吃、发付去睡便睡,一日里说不上十个字。玬儿瞧科,在旁叽叽哇哇只顾讲,希冀引逗他开口,却是无可奈何。
这一日清早,杨志两口儿已梳洗了,寻主人家讨些干粮,再烧一罐肉菜羹,摆在桌上。杨志去敲金老儿的房门,喊他起身。半晌无人答应,杨志只得用力一撞,门便开了,冲进去,见金老儿直挺挺横在榻上,面色蜡黄、口唇无色。
有分教:凄苦半生为儿孙,柴扉土灶日浮沉。才得云开雾散去,羸老灯枯命催人。
毕竟金老儿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