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怼得淇儿恼怒,气得直顿足,拿眼去瞟林冲。他如何不晓得?忙出来打圆场,开口道:“休论文好武好,那个匠人却是个妙人。”
戴宗奇道:“那人木头似的,又胆小怕事,哪里称个‘妙’字?”
林冲道:“听你俩讲述,那个王匠人等你俩回来,先是慢慢打铁珠,那是应了徒儿的求告,拖住你二人,等他徒儿叫了人来,对付你等。这是他师徒俩的情和义。后来突然一遭儿把做好的珠儿都与了你俩,又催你们快走。那是不欲你们相遇冲突,伤到了徒儿。这是仁,是智。不收你等给的工钱,是在言说,不愿碰凶器、造凶器,爱惜声名、不担此恶名。仁、义、情、智皆备,岂不妙哉?”
这一番长论,说得那几人都撇嘴瞪眼,受不得这酸腐之气。倒是止住了他们的“文武轻重”之争。
这边正说话间,湖面上忽然冒出一艘战船,朝客船冲过来。离得近些,看见船头几个大汉,手中持鱼叉、棍棒、铁尺等物,满脸汹汹之气。林冲这几人不知其来意,暗自戒备。
两船搭帮,跳过一个人来,扭住船家问:“可曾私自打鱼,或是夹带渔获?”
船家道:“俺这是载人的客船,又没渔具,如何私藏渔获?”
那人蛮横不信,偏要搜检船舱。不大个船舱,一眼便看尽了,并
无有渔具渔获,只有林冲等携带的几箱行李。
那人眼珠乱转,去鸡蛋里挑骨头,定要开箱查验。那箱中有许多财货,还有宝刀兵器,如何能让他看?武松怒火上来,便要朝那厮下拳。还是燕青伶俐,搂着那人肩膀耳语几句,塞一锭银过去,那人才收了凶态,转头跳回战船,呼哨一声离去。
船家觑得那船去远了,才敢啐一口道:“天杀的贼帮滥王八,你等早晚翻船去喂了鱼。”武松问他这伙人什么来历,船家道:“近来水泊里一伙恶人,开起一家‘镇岗’鱼行。勾结官府衙役,对渔人收捐课税,渔获三中抽一。还不许人随意贩运售卖,必得交给鱼行售卖。查出夹带渔获,轻则一顿打,重则扣船烧房。周遭渔夫哪个敢惹,许多人只得撇了家什逃去他乡了。”听得众人愤恨不迭。
傍晚时分,客船行进石碣湖,已望见石碣村。一片好景致,但见:
石碣碧湖,布深港水汊,芦圃草荡。
茅檐傍涧木成林,水势浩渺白帆点。
篱外高悬沽酒幌,柳荫闲缆钓鱼船。
石碣茅村,处铁岭之阳,湖岭相抚。
青郁郁山峰叠翠,绿依依桑丛堆云。
几处浅草沿小径,四边流水绕孤村。
客船主人对石碣村颇为熟悉,几次问询,按渔人指点,客船停在一处木码头前,高岗上一带盖着十数间茅草屋。燕青最年少,嘴勤腿快,先冲到屋里去寻阮小七,不一会搀个婆婆到屋前,与众人见面。
原来阮小七带老母回泊,阮小五那几间茅屋早已崩塌了,阮小二住的房舍勉强还可修复,便同老母在这边住下来。小七为人豪爽,做水军头领时,多番照顾乡邻,是以听他回泊居住,送砖、送料,出工、出力的有数十人,不几日房舍便修葺一新。桌椅橱柜、米面菜蔬,堆满房中。这几个月,小七和这一伙儿青壮无鱼可打,便终日去镇子里饮酒赌钱。今日也早早便跑出去了,只老母在家闲坐。
林冲领着几个人给阮母见过礼,那婆婆听燕青说这都是小七的故交,又见众人气度不凡、彬彬有礼的,煞是开心,一迭声让众人随意留宿、灶下打火。
燕青里外张罗,命船家将舱内行李都搬到阮家房内,结清了船资打发那船走。
淇儿抢前一步搀住这婆婆,去屋后水亭上坐着叙话,林冲、武松陪坐。淇儿拿出杭州“送药观音”的做派,先向阮母问诊,夸赞她人老体康。又说出她平素有些许小痒,再劝慰她不必挂怀,自夸医术了得,许她药到病除。一套话说得阮母大为开心,立刻拿淇儿当做了贴心人,口里不迭地夸赞她。宾主皆欢
燕青扯一扯戴宗衣袖,两个先去阮母那里问了路径,去水边解下
一条小船,取一把划楸,往集镇上荡去,思量买些酒肉鱼鲜,好打火造饭。
逢港过弯,几处见官船往来巡游,有人打鱼便靠过去,就网里捡大的挑走,没人敢不与他。官船与燕青小船交会时,兵丁看他船舱是空的,哼一声也不搭理,便荡过去了。
不一时,来至一处水阁酒店前,门前湖面一片残荷败藕,木桩上拴着五七条破旧渔船。燕青两人登岸拴好船,往酒店门前走,还没进门,一声高叫便传了出来:“爷爷说了明日算还你酒钱,这厮啰嗦个甚?不认得七爷爷的拳头了么?”随之一阵起哄叫嚷之声,要把屋顶茅草掀掉似的。
燕青对戴宗笑一笑道:“咱家的阮七爷,竟在这里赖酒钱。可知泊里岁月艰难。”二人笑着踱入到店里看,七八个赖账的酒客抄起桌凳、五六个讨账的店家举着锅勺,当中围着、跳着脚嚷嚷的这位阮七爷,已喝得面色赤红,叫喊得青筋爆额。
燕青和戴宗对视一下,各脚下加力,钻入人群中。燕青专对付赖账的,近身抬手便颠他一跤,刹那间躺倒一地。戴宗专门对付讨账的,脚步飘忽、刹那间从众人面前掠过,那些厨房家什都到了戴宗手里,哗啦一声都堆在墙角的桌子上。
两个再左右夹住阮小七,架着他便到了屋前荷塘旁趴下,抚其背催他呕出腹中秽物。戴宗再揪着他发髻,让他昂起头,燕青将手捧一兜冰凉湖水,泼在他脸上,激得他大叫一声,酒性过去,沉沉只顾睡去。男儿都爱饮酒,酒品却有高下之分。正所谓:
小酌活血络,宿醉伤脉身。喜凭茶助兴,恶借酒蒙心。
刘伶天际卧,李白散千金。最恨堂下品,遮羞逞孽根。
二人见阮小七舒服些了,便架他回酒阁里,拣一副红油桌凳,让他伏案趴着,戴宗在旁陪坐着。
燕青来寻店主人,问一声“阮七爷尚欠你多少酒钱?”主人家答道“连前两次欠的,共是四两七钱。”燕青将出一块十两银锭,把与店主道:“他的酒钱、损坏的桌椅家什钱、伤了人汤药钱,都一发还你,够也不够?”
店主人道:“哪里用得这许多?桌凳都没弄坏,也无人着伤。这都是乡里乡亲、数头熟脑的,平素总在一处耍,哪会真个伤人。不过是借酒劲叫嚷叫嚷,五两足够了。”
燕青道:“阮七爷平素不是吝啬的人,如何付不起酒钱?”
店主人叹一声道:“今年天旱水浅,我这石碣湖里本就鱼少。加之镇岗鱼行帮着县衙私征渔税,三中抽一,敲骨吸髓。这几个打鱼的没了生机,全靠阮七爷接济。七爷也没多少身家,没几日就支吾不住了。前日他几个去镇上‘洪家赌坊’博运气,输个干干净净的。这才
来俺店中喝几杯寡酒,连肉食都没敢要。寡酒入愁肠,可不就醉了寻事?也怪不得他们,俺也输得干净。”
燕青打听得仔细了,便让主人家拿剩下的银钱多备些肉食鱼鲜菜蔬果子之类,再沽些好酒,都搬到船上。扶阮小七在船上靠坐稳当,又跟店主人道一声“那几个醉了的,在店里睡醒了,让他们自去。”主人应一声“不消吩咐,客官稳便。”戴、燕二人划船寻路回去,看看天色已黑,顺灯光找回至阮家,戴宗连称“侥幸”。
众人打火造饭,陪阮母小酌几杯,吃了些肉食菜蔬,各去歇了。阮小七醉得深沉,鼾声如雷。鸡叫三声,阮小七一骨碌爬起,跑到厨下找水喝,却闻见橱柜里鱼肉香味,脑子还懵懂着,肚子却咕咕欢叫起来。不去管它,先吃个饱却理会。
捻指间,几大盘冷肉糟鱼便下了肚,再舀一瓢冷酒灌下去,他才想起问一问。开口叫嚷道:“老娘,哪个送酒肉来给俺吃的?昨晚哪个送俺回来的?”听老娘没搭腔,阮小七像个孩童似的,扯起嗓子叫“老娘”,连唤七八声不停嘴。
霍地人影一闪,一人抢到阮小七近前,一把抱住他就势滚在地上,擒拿手势按住他,粗声喝道:“你吃酒赖账的官司发作了,奉县里太爷的令来拿你,赶快束手就擒!”
阮小七哪是能乖乖吃拿的人?闻听来人要抓自己,不假思索地便要挣脱出来,手臂被锁住,他一挺腰弓起身,浑身力道集中在肩上,着力一顶,燕青不防被他撞退一步,阮小七已经一骨碌站定,双拳摆个架势,蓄力便要反击。
燕青不禁大笑道:“七郎好俊功夫,一年没见,武艺却没搁下。”
阮小七定睛去看,认出来者是燕青,欢叫一声道:“你这小厮神龙不见首尾,如何想起来看你七哥?”
燕青道:“不止小乙,林冲、武松、戴宗哥哥一道来的,专程探望你。”
阮小七奇道:“在汴京时,听说林冲哥哥患上中风,早已离世,如何又活了?”
燕青戏谑道:“若哪个真的死了,地府便要见真阎罗。如今没死,我们这几个活人,都来看你这个活阎罗了。”正是:
阮七堪令阎罗活,又在睦州扮明魔。
淡看生死云伴月,敢抛头颅庇村郭。
二人亲热叙话一回,便到屋后水亭上,与林冲、武松、戴宗相见。又向淇儿见礼,拜认嫂嫂。
燕青问起“洪家赌坊”和“镇岗鱼行”害民盘剥的详情,阮小七愤恨不已。出言骂道:“都是柴进那厮作孽,自沧州派个管家和一个教头来,勾结县里胥吏,对渔民抽税、劝赌,害多少人家破人亡。”
戴宗奇道:“柴大官人素有名声,誉满海内。沧州离此数百里,他如何跑到梁山泊来害民?”
林冲叹一声道:“梁山泊这一带,素来是柴进的衣饭别业。昔年王伦据此抢掠,所获都有柴进一份。后来俺火并了王伦,尊晁盖为泊主,柴进便失却了这一桩进项。再往后柴进上山做了头领,就无力搅扰梁山泊渔樵小民了。”
武松也接话道:“俺年少时也曾去柴进处存身,他欲指派俺去沧州庄上弹压庄客,俺不愿欺侮寻常人,忤逆其意,才惹他不喜。”
阮小七接话道:“原来柴进素来欺侮我梁山平民。原来不觉,因为俺们算是他的爪牙,是欺负别人的。如今他有了新爪牙,欺负到俺的头上了!这如何能忍?”
燕青道:“这梁山泊是我等的地界,虽已废弃了,也不容阿猫阿狗来此搅扰。休问他柴大官人、米大官人,敢把黑手伸到此地,俺们便剁了他的爪子!”
武松道:“如今洪家赌坊和镇岗鱼行这两处,都是害民的贼窝,如何图之?”
燕青胸有成竹:“凡事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先拿洪家赌坊开刀,料理了赌坊当家人,引出镇岗鱼行为头的。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擒了贼头,一发捣了贼窝。”众人皆称善。
林冲想起一事,问道:“洪家赌坊是不是一个姓洪的武师主事?”阮小七也不甚知晓。林冲道:“若是那厮在此作恶,俺便出手,好歹对付了他!”
燕青、林冲、阮小七三个商议一回,定下部署。当日下晌,留武松和淇儿陪阮母,燕青、戴宗、林冲、阮小七划船去赌坊所在集镇上,寻个客店住下来。途中阮小七叫人联络了二三十个渔户青壮,约齐次日都去赌坊。正所谓:
布下弓窝擒虎豹,只待风起;摆出香饵钓金鳌,静候波兴。
燕青自幼在北京大名府生长,三坊两瓦,行走熟络。赌坊里这点勾当,没人比他更精道了。
巳时赌坊开门,台下四面三四十张桌子,都有人围着在那里赌。那掷骰的呼幺喝六,叫唤着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夹笑带骂。那攧钱的唤字叫背,呼喊着混沌儿、三背间、八叉儿,大呼小号。那输了的,废事业,忘寝食,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那赢了的意气扬扬,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捉本算账,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
燕青与戴宗两个摇摆着进去,拿几串铜钱,却各色桌案前试着玩,或输或赢,只下最小的赌注,试探各种赌法,庄家的路数。
赌坊外阮小七将约来的二三十个人领到另一条街上,寻一家熟食
摊子,大个馒头夹熟肉,都叫吃饱了。沽一瓮酒,每个喝一大口,再撒些在衣服上。身边一过,酒气熏天的。每人都给了一把铜钱揣着。林冲也穿一身乡民衣裳,跟渔民在一起。
看看过午了,这一伙儿三三两两地,进到洪家赌坊之中。眼见赌客聚满赌坊了,各台庄家的路数也摸清了,燕青便开始做法启衅。
燕青身边取出一包银两,来至一台赌大小的桌案前,加到一两一注,只押大。连输三注,他兀自还压大,绝不更改。第四注终是开出了压大者赢。燕青举着赢来的碎银大声嚷道:“手气到了,押大必赢,有跟注的赶早!”阮小七这一伙心领神会,十几个都来跟注,都来押大。庄家见跟注的人多,手里骰盅加劲,开出一个小来,赢了众人的钱去。燕青眼都不眨,下一注加到十两一注,仍是押大,众人依旧跟着,庄家又开出一个小。
燕青再加注到二十两一注,只管押大,余者依旧跟。庄家怕输,使手段依旧开小,燕青再加注到五十两。如此一路赌下去,连开五个小,燕青已加注到三百两一注,跟注的人逐渐鼓噪起来,不止阮小七一伙,便是闲散赌客,在这一伙儿的撺掇下,也都开始跟注。做成全体赌客齐齐跟赌坊对赌一把牌。
赌坊若开出小来,赢得是全体赌客的钱,众怒难犯;若开出大来,这么多人押这一注,赌坊哪赔得起?这庄家已到两难绝境,抖着手,迟迟不敢开牌。
满屋的赌客叫嚷着,逼他揭开骰盅,喊声沸天。早有赌坊的人报于后宅主人,洪教头惊得摔了手中茶杯,带着一伙帮闲的冲过来弹压。
哪个洪教头?他便是十余年前柴进庄上被林冲一棒打翻的那人。柴进称病回沧州庄中,他便寻上去帮闲,拿着柴进的本钱,来此开这赌坊。
洪教头到场见赌坊内大乱,高声喝道:“哪个敢搅扰俺赌坊?不要性命了么?今日赌坊歇业,赶快都散去。哪个不走,不死带伤!”
屋中赌客惧怕他,都噤声不语。眼看场中局势要被他镇住,燕青开口叫道:“哪个搅扰了?你这赌局连开五个小,赢了屋内所有人的钱。如今赌注已下,赌坊如何不开牌?你这厮作威作福,吓唬谁哩?”
洪教头见燕青出言顶撞他,勃然大怒,分开众人便冲过来,欲打燕青。屋狭人挤,拳脚哪里施展得开?见他冲到近前,燕青猛地欺身过去,扭住这厮只一旋,便将洪教头颠翻在地,博得赌坊屋中数十个赌客齐齐喝一声彩。这洪教头爬起身,顾不得羞愧,挤开众人冲出门去,在徒弟手中夺一条杆棒在手,高声唤燕青出去厮并。
人丛中林冲早认出,这个洪教头正是十余年前在柴进庄上棒训过那人。便从人群中跳出来,劈手也在众打手那里抢了条杆棒在手,立在洪教头面前,吐个架势,唤做“七郎招宝”式,挥手召他先进招。
有诗为证:
江湖混饭教头洪,硬向高强斗武功。
鼻里插葱装大象,人前无理耍蛮熊。
蠢才承让不知退,妒汉失调便发疯。
庄院月明堪竞技,林爷一棒仆孬虫。
洪教头早认不得林冲相貌了,轮起棒朝林冲兜头便劈砸下去,林冲会者不忙,微微一笑间搁架反刺。两个斗在一处,没过十招,内中躺倒一人。
有道是:故人重逢十年后,再决雌雄尚可期。此番林冲再斗洪教头,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