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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入东京淇儿奠贞 娘观斗鸡教头图衙内

词曰:

江湖不忘家园黍,离久更贪盅。

归来爱看,门前小巷,院后雏松。

难得此夜,华灯竞处,圆月当空。

禁街肃鼓,寒轻夜永,纤体堪拥。

《人月圆·重归汴京》

却说众英豪去梁山泊祭奠,遇见女真人窥伺山寨,杀伤渔民十数人。一众初试七星北斗阵势,杀敌报仇。待离泊之时,阮小七欲往被害渔夫家中报信,好收敛安葬他这些乡亲。戴宗出言阻止他,言当下不宜惊动官府,将杀戮女真人之泼天官司,引到水泊残余者身上。

阮小七闻言大怒,逼问何人会受牵连。说不出所以然,他便要跟戴宗动手。

燕青横身拦住阮小七,替他答道:“病尉迟孙立、小尉迟孙新、镇三山黄信这几个人,都在山东境内任职。若官府追查,见有人祭奠晁天王,又杀了这许多女真人,势必怀疑上他们几个,转眼便有血光之灾。兄弟一场,于心何忍?”

阮小七语塞,但眼中仍显纠结之意。杨志赶紧将带出的银钱,剩下的都给了阮小七道:“咱们出泊以后,你拿这钱去村里寻个靠得住的。给死去的渔人家里一些安家之资。其他甚地都不要讲。待春来雪销,自然遮盖不住,便也成无头公案了。那时这些人下葬时,你再暗地赍发他们些,也就心安了。”

阮小七只得听了杨志安排。众人驾车牵马,仍从李家道口船渡出泊,连夜离开水泊地界百里,再缓缓回归瓦罐寺。

阮小七和燕青两人,带着杨志给的银两,潜回石碣村,交与可靠之人,接济“失踪”的渔户家小,遮掩泊内痕迹,挨过这个寒冬去。还算顺利,阮小七散了钱财,心下稍安。二人上元节之前,安然回至瓦罐寺。

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听闻北边白马津放灯,阮母身子大好,静极思动,撺掇三个媳妇都去吹枕边风,要去白马津镇里看花灯。小达儿孩童心性,闻听如何不喜?径去扯着鲁智深袖子又喊又跳。禁不住老的吵、小的叫,鲁智深无奈叫栓三辆车,牵五匹马,一行人都去白

马津镇上看灯。

这白马津是黄河流经滑县的渡口,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唐人高适曾有诗,言及此地道是:

高馆张灯酒复清,夜钟残月雁归声。

黄河曲里沙为岸,白马津边柳向城。

今年元宵节,白马津镇上居民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七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支应诸般社火。镇上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集市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汴梁那般热闹,却也称得起是人间天上。

瓦罐寺这一行人,正月十五日午后到得镇里。早有庄客先定好客房,车马一到,捻指间安顿停当。至天色向晚,东边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正是:

玉漏铜壶无须计,星桥火树彻夜开。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一众跟随着阮母缓步徐行,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花灯不计其数。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荷花芙蓉异样灯火。一行人厮挽着手,挤到土地大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怎见得好灯?但见:

花灯影藏村歌社鼓,画烛光映少女童男。

银蛾斗采玉梅灯,双双随绣带香球;

雪柳争辉芙蓉灯,缕缕拂华幡翠幕。

金莲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散千团锦绣。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独映鹤朝天;

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

众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逦投南看灯。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璀璨,一伙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彩。却是一伙舞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众人看了,都随着阮母开心,呵呵大笑。

忽然一伙儿土兵冲过来,各执铁尺锁链等,围住燕青、时迁两个,索要身份勘合。却原来时迁看得忘形,扯着燕青吹嘘蓟州灯火如何绚烂,金人、契丹人如何粗蠢。却被有心人听去,报告巡街都头“契丹奸细在此”。此时北境已颇不宁静,宋金联合攻打契丹辽国。白马津是紧要军镇,对辽国奸细盘查得紧,竟至风声鹤唳。

亏得燕青有徽宗手书赦诏、时迁也带着偷来拼字的伪诏,晃得那都头眼晕。忙不迭口称“冒犯天使,小人该死”云云,低头退下。

但没一会儿就见这伙土兵又围住一伙儿壮汉,厮斗几招,都擒住了,血淋淋地押进镇里官衙去了。一众人见如此盘诘,已没了兴致看灯,都回客栈歇了。次日绝早,踏雪赶回瓦罐寺里。

七人围坐商议,北境不宁,官府盘查日紧,该如何应付?杨志道:“昔日安道全留下许多战场上寻来的身份勘合文书。稍加篡改,应付官府盘查不难。只是吾等如今都不能再用本命,都该取个化名,填在假勘合上。”

鲁智深不悦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汉如何能用化名?”

林冲微笑劝谏:“大哥哥原名鲁达,做和尚便称智深了,如何不曾改名?如今你还俗娶了翠莲嫂嫂,还称佛门‘智深’法号,本就不该。休说别人,便是你最该换个名字。”众人听了都笑。

鲁智深与林冲交情最深,林冲说甚地他都不觉得是冲撞。便摸一摸新蓄起的发髻,面带尴尬道:“都依你们,取怎样的化名?难听的洒家可不依。”

林冲道:“俺已经思量许久了。今吾等七人,正应‘战国七雄’之数,不如各以七国为姓,本姓为名,如何?比如俺是汴梁人,应着魏国,便化名魏冲林。”

杨志脑筋转得快,接口道:“洒家籍贯山西归赵,便叫赵志杨。”

戴宗道:“江州属楚,我叫楚宗戴。”余下的几个人还在发愣。

林冲对鲁智深道:“大哥哥出身谓州,旧属秦地,化名‘秦达鲁’如何?陕人上梁山泊,正是‘秦人到达鲁地’。”鲁智深听林冲如此解释,咧开大嘴呵呵直笑。

阮小七听不懂他们言语中什么“七国”、“秦楚魏”的鸟话,刚要出言讥讽,杨志转头对他道:“水泊旧属齐地,小七兄弟叫个‘齐小阮’如何?”阮小七嘴里念叨“阮小七,齐小阮,不就是颠倒一下么?倒是好记。”

这边时迁却犯难了,他竟然还知道自己籍贯蓟州是燕地,可跟前儿还有个燕青姓着燕字,自己如何化名?再者燕青身有徽宗给的赦免诏书,也无须化名。无奈扳着手指,去算计七国还剩哪个国名,可供他做姓。

燕青如何不晓得他心思,快嘴道:“七国还剩个韩国,无人去用。你便取名‘韩迁时’好了。”时迁嘟囔着:“别人都拿本籍作姓,就俺倒霉,被你占去了‘燕’字。”

燕青没好气道:“俺出身大名府,也属赵地。俺还被杨志哥哥抢了‘赵’字作姓哩。”

自此鲁智深属秦、林冲属魏、杨志属赵、戴宗属楚、阮小七属齐、时迁属韩、燕青属燕。看官牢记话头,日后七人自封爵位,皆源于此时的化名归姓。

话休絮烦,自此七人安顿生计、闭门闲度光阴。有诗为证:

瓦罐旧寺隐者家,七星练阵夜厮杀。

新妇香闺春酒冷,闲敲棋子落灯花。

不觉已是宣和七年阳春日,东京汴梁马行街前,一辆太平骡车缓缓行来。与驾车人对坐的,一个管家模样者,二十六七年纪,留着一丛三牙掩口细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行至一处三岔街口,车厢篷盖下一个声音道:“向东去阅武坊里寻,那厢僻静,赁房也便宜些。”那管家应一声,目光却在街边店铺里寻找茶馆铺面。

马行街是东京内城里最热闹的一处商道,甚地店铺无有?早见一间临街铺子,挑出一面刀旗,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那管家让车夫停在茶馆门前,自己跳下去直趋二层楼,便在临窗那张桌旁,寻到了一位姓王的赁房经纪先生。

可煞凑巧,正有一处阅武坊巷内的宅院空着,家什都齐全。只是索价高些。那管家也不去询问主人家意思,也不压价,只问明了房屋格局、庭院大小。觉得满意了,他便一口便应了下来,付了定钱、取了钥匙、约了回期,他兴冲冲地跑回骡车处,招呼车夫去看房舍。

既有确定去处,那驾车的熟门熟路,一盏茶功夫,便转到了阅武坊巷口。管家与车夫算还了脚钱,便唤车厢里主人家道:“已是阅武坊巷口了,请主人移驾。”车帘一挑,跳下来那人,却是豹子头林冲。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嵯峨冠一具,足蹑珍珠履一双。

身穿鸦青团领衫,腰系羊脂玉带长。

名家折扇不离手,风动摇曳檀香囊。

规行矩步儒门士,挥金如土富家郎。

再见他回身,将手臂举着,搀下一位艳丽少妇,自然正是淇儿。打扮得花团锦簇,艳丽无双。但见:

黑油油头发鬏髻,周围小簪儿齐插。

斜戴一朵并蒂花,珍珠梳儿后押。

毛青布大袖衫儿,短衬湘裙碾绢纱。

香袋儿身侧低挂,通花巾袖口边搭。

绸面鞋高白绫底,移步力透裙跨。

囊里总背丹膏散,行坐时药香散发。

林冲问清了那宅院的位置,拿了钥匙,和淇儿二人并肩踱进巷子里,留下管家去搬大小包裹。这管家自然就是燕青。跟林冲在一起,做弟弟的只能把杂事都包揽过去,还做得喜滋滋的。

这是一处前后带院的两层楼房。楼下有灶房、柴房、仆人房、马厩。楼上是明厅、书房、卧房、丫鬟房。虽格局都不大,却装裱齐整、帷帘雅致。淇儿进到宅里,欢喜得跑上跑下地,不住嘴地发出啧啧之声。林冲抱着臂膀看着她,一脸疼惜。

燕青嘴里甜,哄着车夫,帮他把杂物都搬进院子里,那车夫才唱

声喏去了。待淇儿欢喜劲过去,三个人打开行李,安放什物。

正忙碌间,却见那位赁房经纪带着当街刘里正,叩门进来。堆起笑脸,动问可曾定下此宅?见林冲点首应准了,那里正郎便来验看林冲的身份书契。

自杭州登程前,燕青便凭童威的行商关凭,在杭州府衙替林冲办理了杭州城上等“坊郭户”书契,并背书杭州府积年交纳头等助役钱的戳印。杭州府上户,来至东京,满一年便可入当地户籍。

正月十五那日,林冲自报化名“魏冲林”,却是早在杭州时,便想好如此了。所有书契,都用的这个名字。

里正郎看林冲满身绫罗、淇儿遍衫珠翠,挂出的家什都是贵重之物,自然是满脸堆笑,揖拱连连。再寒暄几句便告辞了。若是“乡村户”至此作“浮客”的,他立时便要行一些难为了。此正是:

长安居不易,汴京更艰辛。重城双阙下,尺地价同金。

贩夫与走卒,都思艳阳春。霜雪封城日,常绊冻死人。

林冲见一番做作,唬住了刘里正和王经纪,三人隐在东京内城里,已可不露形色了。心下欢喜,便邀这两个年纪小的,要去樊楼吃酒。燕青乖觉,道一声消乏,让林冲两口儿自去,他却要去寻时迁耍闹。言罢出门,一晃便无踪影了。

淇儿漂泊半世,客居数地,总是觉得未得安生。如今随丈夫回到汴京,又赁下房舍,初做主妇了,看着簇新家宅,满心都是柔情蜜意。见燕青躲出去了,她那一腔柔情再遮掩不住,围着林冲,一会儿端杯水,一会儿拿件衣,总是不离他尺许,晃得林冲心麻。没奈何,平日间的寻常事,却在新宅里操演,那便别有一番滋味了。有道是:

夫妻相得鱼水春,鱼欢水暖柳遮阴。

鱼翔浅底还自在,水波滟涟缠鱼身。

次日绝早,林冲领着淇儿去寻丈人张教头的故宅。离此不远,就在马行街后一处偏僻巷子内。远远看去,门楣虽旧了许多,但收拾得很是洁净。两侧门楣新插桃板,左板上画狻猊,下题“郁垒”二字,右板上画白泽,下书“神荼”二字。可见居住之人,度日用心。

林冲是政和三年六月遭刺配,此时已是宣和七年三月。十二年后,再登丈人家宅门,林冲心内如何不激荡?强摄心绪,上前叩门。

应门的是一个六七岁女童,衣袄半旧但很洁净,生得明眸皓齿。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怯生生扯着姐姐衣襟,歪头看着面前二人。

淇儿对孩子喜欢得紧,见是两个女孩应门,便蹲下身子,拉过大女孩的手,柔声问道:“跟婶婶说,你俩都唤作什么名字?”

大女孩眼里掠过一丝警觉,抽出手背在身后,反问淇儿道:“恁俩敲俺家大门作甚?俺又不认得恁?”一嘴的汴京土话。

林冲也俯下身,尽量用汴京腔调去问女孩:“恁家可是姓张?”女孩们都点头。林冲再问:“恁娘可是叫‘锦儿’?”俩女孩都摇头。林冲再问:“这家里可有个爷爷,是做教头的?”女孩们更是将头揺得拨浪鼓似的。

林冲心知这样跟孩子问积年旧事,她们都不会晓得。只好换个方式“恁娘可在家里?俺有事找她问。”女孩正犹豫要不要作答,却听门里一声高叫:“念贞你个懒女子,开院门作甚?看老妖怪抓你去吃!”话音未落,一个妇人拎着木杖,满手面粉,行走带风地奔出门来,眯着眼看林冲夫妻俩,一脸迷惑。

十二年过去,林冲那时燕颔虎须,是赳赳武夫模样,如今却已顺须慈眉,偶现白发,一副儒士富商模样,她哪里还认得出?

倒是林冲,还能从她眉眼中依稀寻得旧时痕迹,心中确定这便是锦儿,旧时自己家中侍候贞娘的使女。

林冲对淇儿一使眼色,淇儿也不作答,扯住锦儿便推她进院里。林冲也将两个女孩抱进门里,回手便落了门栓。锦儿被二人举动吓得一时呆住,待反应过来,张口便要叫喊。

林冲放低声音喝一声:“休要叫嚷,不认得你家官人了么?八十万禁军教头、这张家贞儿姑娘的姑爷,俺是林冲,如今回来了。”

为甚说得如此啰唆?十余年不见,林冲怕这锦儿早忘了自己。

这锦儿揉揉眼睛,上下打量林冲半晌,终于欢叫一声:“俺那爷,真个是您回来啦!”纳头便拜。喜极而泣,哭伏于地。

口里絮絮地念叨:“这十几年您都去哪儿了呀,俺家小姐死得可冤屈,把大老爷都给心疼煞。锦儿守着这个家,盼您回来报仇,眼都哭得昏花了……”正所谓:

乳燕离巢遇亲鸟,病树再逢小阳春。

浮萍得见江中渚,苦旅总盼主心人。

淇儿见锦儿哭得可怜,便俯身要扶她起来。锦儿看她一眼,转头去问林冲“她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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