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
堂前谁再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昏庭暗院。
这首《忆故人》乃是驸马都尉王晋卿所做。那日从宝绘堂石香炉里,找到了其子“花儿太尉”王彦弼的尸体,急火攻心之下,吐血昏迷。身畔家丁赶忙喷水抹胸,叫喊半晌他才醒转来,已是下身瘫软,走不得路了。待府里管事的请来御医诊治时,言说“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奏效矣。”延挨数日,回光返照之时,王晋卿口授这首《忆故人》后,遂撒手人寰。
俗语道:“夫人死时人塞街,老爷死时无人埋。”大凡有权势之家,最爱招引趋炎附势之徒,平素围在周边。有权势的老爷活着,太太或是家人死了,会有无数的人冲着老爷的面皮,前来帮闲凑数;可若是老爷死了,权势不再。那些“至爱亲朋”人便一个都不见了。
今番这位驸马王都尉家里,境遇便是如此。刚刚有朝中贵人听闻“花儿太尉”王彦弼被人杀死藏尸,都“义愤填膺”,叫嚷要严查缉凶,替王彦弼报仇。嚷叫最厉害的,自然是殿帅府太尉高俅和内侍总管杨戬。二人联袂到王都尉府去,原本想勘查现场,找寻凶手的踪迹。却不料看到王都尉呕血昏迷,下身瘫痪。再听御医说“命在顷刻”,忙搁下王都尉,回宫禁里给徽宗赵佶报信,探看赵佶的态度。
赵佶自来对“花儿太尉”王彦弼的不学无术、言语粗鄙甚是厌恶,听他死讯不觉脱口而出一个词:该死。又听闻王都尉命不久矣,却猛然来了兴致,自言自语道:“朕这个姐夫,擅画山水,学王维、李成,喜作烟江云山、寒林幽谷,水墨高古绝俗。他宅里宝绘堂,可是存了许多的古今法书名画,珍稀无比。如何借来观赏一番也好。”言讫便合了双目,入定去了。
那高俅、杨戬如何乖觉,听音辨义,已知徽宗对王晋卿所藏书画动了贪念。便偷偷做了一番布置。这日,听闻都尉府里买通的细作来报:王都尉晨间谢世。两个人急忙忙统带一队禁军、再一队内侍,赶了十辆马车,浩浩荡荡赶去都尉府,封门取宝。
什么“花儿太尉”的死因,高俅、杨戬这两个上官不去理会,有司官吏哪个愿意去查?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诗为证:
花儿太尉死得冤,拿捏乐和头骨掀。
驸马殒命家财尽,父子灵柩搁一边。
未料高俅杨戬这一伙人,行至都尉府门前时看到,早有开封府的衙役到了,已将都尉府封锁起来。赶散行人、监押内眷仆从。还有衙役从府里一箱箱抬出宝绘楼藏品来。
高俅大怒,纵马上前戟指斥责开封府衙役道:“狗贼如此大胆,谁人指使你等偷盗皇亲家财?”
有两个衙役正搬着一个木箱朝都尉府门外走,迎面看见是太尉高俅,劈面呵斥一句,吓得撒了手。木箱摔碎,滚出满地画轴来。有两幅画轴跌得散开,露出青绿墨色,乃是都尉王晋卿亲手绘制的《烟江叠嶂图》和《渔村小雪图》。
高俅见这个箱子里不是古人画作,乃是王都尉自己的画,心下稍安——值钱的东西尚未被抢走,官家怪罪不会太重。遂挥手让内侍将地上的画收拢起来,堆到车里去。自己带着禁军堵住都尉府门,喝叫里面的开封府衙役徒手出来,敢私藏一物,格杀勿论。
高俅讯问众衙役,是哪个派到都尉府来的?有衙役答,是左丞相王黼朝开封府调的衙役,来勘察“皇亲被杀案件”的,说宝绘堂里都是物证,要搬走封存,以便日后验看。
高俅心内暗骂:“王黼奸贼,恁地敛财无度。都尉府的珍宝,也敢算计。”再问衙役,可搬走了多少‘物证’?”答曰:“已拉走了一车。”
高俅心内暗笑:“自古都是帽子掉到井里,如今却是井掉到帽子里了。王黼贼子,就这一车东西,便叫你圣眷尽失,看日后朝堂上,汝还敢与俺作对否?”
高俅让在场衙役都在供词上画了押,指证王黼拉走宝绘堂一车藏品。然后把衙役们都赶走了,和杨戬一道,把宝绘堂连同都尉府内,他俩看得上的物件,都装载上车,一遭儿运到岳艮去,收入那边的宝藏库里。
为何不运至宫禁里?原来凡入宫内的物品,都要逐件造册,标明来历。从都尉府抄来的,如何敢入册?传扬出去,天子夺臣家财,颜面何存?送到岳艮,便是“百姓孝敬”的天子私人赏玩之物,无须入册,省了多少麻烦?这二人替赵佶办坏事,总能妥帖利落,是故贴心。
自古君臣治国,世人言,有忠臣、奸臣之分。百姓史官总疑问,为何帝王明知那人是奸臣,却还要宠信与他?其实在君主眼里,奸臣都是忠臣,忠臣却往往留不得!百姓眼中的忠臣,往往忠在社稷,但未必对君王本人尽忠;百姓眼中的奸臣,还能立于朝堂者,必定忠于
君王本人。高俅、杨戬这两个百姓口里的奸臣,虽无益于社稷,却大有益于赵佶,乃是赵佶眼中的大忠臣!有诗为证:
幽冥地府昊日天,神佛难为辨忠奸。
不见淮南丹药成,家鸡宅犬才升仙。
艮岳位于汴京景龙门内以东,封丘门(安远门)内以西,东华门内以北,景龙江以南,周长约六里,占地八百余亩。苑中奇花异石尽以“花石纲”取自江南民间。
此园叠石为山,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冈连阜属,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后溪而旁垄,连绵而弥漫,吞山而怀谷。园内植奇花美木,养珍禽异兽,构飞楼杰观,极尽奢华。
徽宗即位之初,未有男嗣。有道士进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徽宗遂选石而筑此山,耗尽天下民力。后因“艮岳排空”之语,改“万岁山”名做“艮岳”。有后人叹赵佶筑艮岳道:
艮岳堆山累九州,一家得嗣万家愁。
王朝更迭乃因果,谁信亡宋是石头?
重九将至,高俅、杨戬又陪着徽宗去岳艮观宝。王都尉藏品恁地丰厚,赵佶每次来,都只看得几幅,便惊呼神品不已。十辆车载来的宝贝,也不知赵佶何年何月才能看得完。
既然尽得了王都尉所藏法帖书画,赵佶心内畅快,便在哀荣上对他格外恩赏,赠谥号荣安,追封其堂邑侯,世袭罔替。王晋卿独子王彦弼已死,并无人可承袭爵位。什么世袭罔替,却是一无可替。口惠而实不至,这是糊弄鬼哩。
不过赵佶倒是郑重其事地在《宣和画谱》里,著录御府收藏王晋卿画作《幽谷春归图》《晴岚晓景图》《烟岚晴晓图》《烟江叠嶂图》等三十五件。以示赵佶对这位驸马,在书画上的真心推崇。
高俅又借机奏王黼一本,言“朝廷设立应奉局,王黼兼任提领。假借徽宗之名,遍寻天下珍奇之物,中外钱财皆归王黼,献于徽宗者,十不足一。此番王黼竟抢先搬取都尉府书画珍玩,竟达一车之巨,所值无可计量。”
高俅的奏本,最妙的是“所值无可计量”一句,让赵佶自己去想象王黼夺走的珍宝,价值几何。他自然越遐想,觉得自己的“损失”越大,便对王黼越恨。自此,徽宗再未私下召见王黼,在朝廷上也再不准其本章。圣眷一失,王黼立时门庭冷落下来。
今日,徽宗赵佶原是约着蔡京,在画院赏玩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是杨戬为了打压蔡京的风头,故意先把话题引到昔年“仙鹤绕宫禁”的旧事上。政和二年上元节,一群仙鹤在皇城宫禁上空盘旋,久久不肯离去。徽宗赵佶亲临城楼见证了这一奇观,认为这是天降祥瑞之征
兆。御笔画《瑞鹤图》以记其事。并作白鹤词道:
一声嘹唳九皋禽,换骨轻清岁月深。
辽海等闲人不识,大罗天上有知音。
这是赵佶得意之事,见有人提及,立刻口若悬河,谈说得眉飞色舞。高俅趁机在侧添油加醋:“艮岳里那群仙鹤,已好久未睹天颜了,想必甚是思念陛下这位‘知音’哩。”赵佶闻此言,立刻吩咐黄门:不去画院了,打发蔡京回去,再等召唤。
高俅、杨戬奸谋得逞,私下里眉目传信,暗自欣喜。赵佶只要高俅、杨戬陪着,三人轻车简从,去艮岳先看“都尉府宝藏”,再去探望“仙鹤知音”。
在宝藏库里,赵佶新打开一个木箱,却只有半箱玉器,便皱一皱眉道:“你看朕这个姐夫恁地糊涂。未装满如何贴条封存它?”
杨戬依稀记得,这个箱子自己曾点视过,当时已是满箱的,自己才亲手贴的封条。今日如何缺了半箱?再转念一想“高俅手下御营兵士也曾过手,许是做了什么手脚?”
好在这批抢来的宝藏,也没有账目,无从清点,他也不点破,思量过后去敲高俅一笔。
再开几个箱子,都觉得存物少了些似的。赵佶不免开始怀疑高俅、杨戬趁机弄鬼了。高俅、杨戬都怀疑是对方的人偷拿了。但为对付赵佶,都推说在都尉府里箱子就是不满的,定是“花儿太尉”王彦弼偷拿家里宝贝,变卖了银钱去挥霍了。赵佶无奈,只得信了。但心情已是不悦了。
三人离开宝藏库,迤逦行至“阳华门”,两旁有丹荔八十株;有大石曰“神运昭功”立其中。旁有两桧:一夭矫者,名做“朝日升龙之桧”;一偃蹇者,名做“卧云伏龙之桧”,皆玉牌填金字书之。赵佶看到自己的书法遍布艮岳各处,心情渐渐好起来,跟那两个人也说笑起来。再行没几步,便到了仙鹤苑旁。
这仙鹤苑是个巨大的竹编笼子,高五丈许,占地四五亩。里面地上半是浅池、半是草地。平日里养着十来只仙鹤,都靠每日里从汴河里捞来的细小河鱼养活着。
三人快行到仙鹤苑了,忽见对面慌张张跑来数个吏员,扑通通跪倒于地,吓得浑身颤抖,个个口称“万死”。
徽宗询问何事?吏员答道:“小臣等是艮岳管事的。因仙鹤是极北之蒙古属地贡来的,这仙鹤苑本由三个北地胡人管着饲喂。夜来风起时,曾听仙鹤大声鸣叫,未加在意。今晨发现仙鹤连同胡人都不见了。正在向内府申报走失情由,恰逢陛下来,小臣等再申报请罪。”
徽宗赵佶原本因都尉宝藏有缺,心中不悦。又听走失了仙鹤,丢了祥瑞,心下大怒。喝令高俅、杨戬将艮岳这一干吏员都拿下,带回
殿帅府拷问。
高俅、杨戬正恐惧赵佶因都尉宝藏缺失怪罪,这下可算找到替罪羊了,对这几个小吏棍棒乱下,又炮烙手足,逼问何人指使他们“私放仙鹤,破坏祥瑞”,再问几个北地胡人藏匿何处。几个吏员哀嚎求肯,言说“实不知详情”。
杨戬是阉人,更是狠辣。也不管这是在殿帅府的堂上,指挥内侍上前,将这几个吏员施刀乱割其皮肉,又断其足筋,刺瞎双眼,往死里折磨。这几个人当堂被弄得血肉狼藉,气竭而死,终究也供不出赵佶欲知之事来。
二人无奈上报给赵佶,徽宗自是大不悦。躺在锦榻上生闷气,也不用膳,也不招幸嫔妃,就连李师师来劝,也被他骂走。一整夜都在赌气,高俅杨戬随侍在侧,站得立不住脚,也不敢歇一下。
有看官问,是何人如此大胆,盗取了艮岳里存着的宝物,还放走了徽宗心爱的仙鹤?还有哪个?汴京城里住个贼祖宗,任你何等宝物、休说森严看护,他都能手到擒来。
原来都尉府出了如此大事,“花儿太尉”王彦弼失踪时,全汴京城都传遍了,如何能不入水泊七星的耳?众人最是惦记铁叫子乐和的安危,着力打探,也寻不见他的下落。待王都尉已死、高俅兵围都尉府那日,众人打听得确实,赶紧都聚到阅武坊林冲那里,商议此事。
鲁智深、金翠莲早已便带着淇儿、玬儿、凡净和三个女童,都回瓦罐寺去了。眼下汴京城里,只是林冲、杨志、戴宗、时迁和燕青五个人。林冲住阅武坊赁来的宅子、杨志住着林家老宅、燕青住着林冲岳丈张教头的宅子、戴宗住在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里,时迁还住在他那个盗墓贼窝里。眼下这五个人倒是住得宽绰。有道是:
中隐汴京市井客,刀戟丛间敢安身。
纨绔公子闹春醉,霜刃豪侠出猎频。
风过艮岳晶雪舞,扫尽瀛洲万斛尘。
事了功成拂衣去,晨耕夕樵伴良人。
时迁开言道:“如今咱这几个都活在灯下暗处,官府里也没个传消息的。安神医殁了,金大坚和萧让逃了。这次乐和也没了音讯,生死不明。水泊里竟没一个能有好结局的么?”
林冲劝解道:“一朝落草,终生是贼。入到朝廷里这几个,上司疑虑、同僚倾轧,日子不会轻松的。还不如似吾等这样,躲开所有人目光,过得轻松惬意些。”
时迁怒道:“教头哥哥你这人,活得有一日轻松么?放着高俅父子的血仇未报,如今又死了锦儿一家。血海深仇,连俺都一日不敢忘记!”怼得林冲哑口无言。
杨志道:“据洒家看,那‘花儿王太尉’就是乐和所杀。官府里
无人想着缉凶,都一窝蜂去抢夺王都尉财宝。一窝硕鼠罢了。”
燕青插言道:“今日不追凶手,不见得日后不追查。乐和干系着孙立、孙新、顾大嫂、邹润这几个,是水泊幸存最大的一伙人了。”
戴宗跟他抬杠:“咱这伙儿才是人最多的!他们才五个,咱们这边有七八个!”
燕青不跟他纠缠:“要赶快给孙立报个信才好,万一朝廷里要奈何他们,得预先有个准备。”
时迁奇怪道:“乐和还能逃去哪里?一准儿回登州了,他自然会去示警,让孙立那几个提防。”
杨志道:“没这‘一准儿’吧,乐和现在生死不知,可朝廷上必定怀疑是他杀了‘花儿王太尉’,要牵连到孙立、孙新身上。”
林冲被时迁刚刚怼这一句,噎得调息半晌。毕竟兄弟情深,又不太想跟他发作。此时再开言道:“朝廷铺马,一日可行三四百里。此去登州两三千里,一旦海捕文书发下来,不到十日就能送到登州。乐和杀人后逃出城,即便回登州去,若路上稍微耽搁,就会迟于海捕文书。那时,孙立孙新没得信,被官府抓个措手不及;乐和慢腾腾到登州,正好是自投罗网。”
一众觉得林冲分析得有理,便齐齐看向戴宗。他那么精明,如何听不懂?站起身道:“如此俺也不敢耽搁,这便起身就是了。”
杨志叮嘱一句:“休跟孙立那厮说洒家几个人又活了,看吓到他。”
戴宗道:“他们知晓俺在岳庙陪堂。俺只说‘云游到汴京,恰好听闻此事’,也就支应过去了。”众皆曰善,戴宗离开阅武坊,赶忙出城,去大相国寺菜园里,将存在那里的寻常走马牵出两匹来,遂“做起神行法”,便去登州报信了。为何不骑宝马去?戴宗在途,有路则催马疾驰,无路则卖了马登山涉水。再将钱去有人家处买牲口乘坐。朝廷铺马时有绕路之处,他却是尽量跑个直线。是以远程赶路,他能比铺马还快地到达。后人有诗谈及戴宗“神行之法”,道是:
人腿如何胜马腿?戴宗神行糊弄鬼。
攀山涉水过丛林,于无路处逞风威。
阅武坊这边,众人还在坐着吃酒。时迁猛地跳起来道:“你等说,要追捕乐和,该是那个衙门出头?”
燕青嘴快:“杀人劫财,应是开封府审理吧。”